老人单足落地,脖颈胸腰微微一动,三缕指风贴着肩胁发鬓掠过,连灰袍絮毛都未削落多少,仿佛两人为此练过千万遍,方能这般精准无误。 “权舆”动身前一轮弹指,撮成空拳的右手食、中、无名三指连出,戟张成个“川”字。此招不惟出手特异,中招之人,身上往往留下三指印记,洵为一奇。 黄色-=文学 永久地址 huangsewenxue.com 最新地址--免地址发布:huangsewenxue.net 自动回复-地址邮箱:bijiyinxiang@gmail.com 大凡指功不脱单指并指、五指龙爪,四指狮爪十分罕见,更近掌功,非属指爪一门。昔年“翼爪无敌门”以三指鹰爪威震东海,夸称无敌,所用却是拇、食、中三指,屈如禽钩,而非竖指成川。 奇特的出手,加上易于辨认的伤痕,百余年前,这式“洗剑血成川”曾广为人知。人总以为三指印痕乃是指戮所致,殊不知劲风先行,指后成川,见势为晚,欲闪欲防皆已不及。 虽是仓促出指,“权舆”本以为就算未能重创老人,也该将之逼退,岂料老人毫发无伤,立掌一格一引,“权舆”一挣居然难以甩脱,说时迟那时快,半截长签已没入他左肩膊中;后一枚接连并至,正中额角太阳穴,幸有乌檀面具遮护,挟劲而来的签木应声折断。 七叔暗叫可惜,偏偏周身势老,难出杀着,硬是反足踹正权舆小腹,使的全是筋肉莽劲,蹴得他倒飞出去,洒落一条长约丈许的笔直血径;单臂圈转,抄住断折的半截谶签,才听身畔伊黄粱挣扎示警:“不可——”随手插入其大腿! 伊黄粱放声惨叫,剧痛猛推着内息冲过阻滞,左掌悍然轰出,老人硬接一击,顺势退回中央。破败的古刹内仍是三角合围之势,三人俱都带伤苟延,居中猎物目光冷彻,身未动气已行,风云旋搅,竟是片刻也不耽搁,便要施展杀着,将三人立毙于此。 伊黄粱本不以为能骗倒高柳蝉,但托以面具这人虽无籍籍之名,所负《弹铗铁指》却是绝学,与自家的花爵九锡刀有得一拼;纯论武功系谱,谁胜谁负,还未可知。 不幸的是,要说神功绝艺,“寒潭雁迹”屈咸亨就没缺过,修为之深足以压倒众人,堪补残缺。论实战丰富、临敌刁钻,怕己方三人加起来,也比不上人家半条瘸腿;眼下逼命之危,恰是最好的注脚。 屈咸亨打到现在,所用策略来来去去就只一条,即兵法上说的“佯攻袭援”: 明着打东,其实目标是来援的西;万一援得慢了,就先将东打爆,回头以逸待劳,仍是打西。老人靠此法打残伊黄粱,回头放倒阿傻;打假权舆时照办煮碗,见冒牌货救之不及,索性先打伊黄粱。拉假权舆去撞火签,显然一切都在老人的计算中。 阿傻武艺初成,倒还罢了,戴着权舆面具的那厮却教人失望透顶,枉费一身精湛内功,兼有儒门绝学,临敌竟是荒腔走板,和阿傻同犯了“舍强就弱”的毛病,终至一败涂地。 假权舆指劲强横,适可隔空牵制,本不该放弃所长近身搏斗。若非救人心切,便是迂病发作,唯恐误伤同志,或对敌手心存妇仁,才有此误判。 而阿傻修为尚浅,飞刀除却准头,劲力亦是重中之重,缺了手劲,不过是平白给敌人送兵器。少年吃过老人的亏,掂量近战毫无机会,两枚飞签意在牵制,欲替大夫争取时间;手里四枚可真打可威吓,不出手的效用更大,由此观之,决断还在权舆之上。 而高柳蝉从不给对手喘息的余裕,在所有敌人气绝前,连一句话的时间都不浪费。 半圮的弃室内风云扰动,能吸进肺里的空气似乎越见稀薄,劲风刮体猎猎,漩涡般朝唯一的中心急遽凝聚。风云之中,老人单臂一扬,剑指天枢,枯瘦黝黑的食中二指掠过一抹金铁异芒,灰浊眼瞳迸出精光—— (吾命……休矣!) 伊黄粱怎都没料到会毙命于斯,带着极度的不甘闭上眼,脑海中所浮露,竟全是雪贞那既清纯又艳丽、教人忍不住心疼起来,却又亟欲摧残的美姿,还有分明是同一张面孔,却有著令人难忘的倔强与怨毒…… 他只有在梦中才会再见那样的神情。他无法区别是恶梦抑或美梦。 嗤嗤作响的劲风擦过手臂身侧,异样的锐利痛感将伊黄粱带回现实,这才发现自己并未魂归离恨天,冷汗浸透内外几重衣衫,裆间却肿胀到隐隐作痛的地步,即使面对横陈榻上的雪贞胴体,他也许久不曾硬成这样了。 气劲仍持续不断朝中心聚集,灰袍老人身姿不动,独臂却如尺蠖屈伸,连御剑指,隔空迸出连片“铿铿”劲响,若金铁交鸣,显是一边凝聚推动杀着之内息,一边分力分心与人鏖斗,占优执劣尚且不知,聚力、分斗却是各自运转不误,益发行快,仿佛有两个高柳蝉也似。 战局对侧,身着披膊黑袍、唇颔沾满鲜血的燕髭男子双手轮弹,指劲纵横,快锐的嗤嗤声不绝于耳,竟无片刻消停,右手拇指扣着食、中、无名三指接连弹出,正是先前所使之川字指法;左肩插着小半截木签,虽入肉不深,却无拔出裹创的余裕,再加上非是惯使之手,不及右手灵动,迳以拇指圈扣食指,如挥琵琶一般,末三指冷不防一抖,七叔闪电缩手,袍袖嗤的一声,绽开三痕如“彡”字,一抹殷红逐渐渗染开来。 “……好指法!”老人冷哼,剑指疾点,眼看燕髭汉子要招架不住,横里刀气扑簌而至,现场唯一还戴著“深溪虎”面具的阿傻终于调匀气血,擎刀加入战团,绕着老人游斗,意在牵制。 扮作“权舆”的燕髭汉子压力稍减,却非回臂拔出木签,而是抢上前去,搀着伊黄粱远远拉退,突然“咦”的一声,即使刻意压低嗓音,亦难掩其中惊诧。 “您是……伊大夫?我们见过的。在下曾陪同泾川梁裒梁员外的公子,往一梦谷求医,为大夫所驱逐,不曾想大夫您……竟也是六部执令在内。”怕伊黄粱不信似的,自腰带里翻出一枚古朴铁令,正面阳刻着篆体的“乐”字。在他看来,九通圣之一的伊大夫身兼儒门六艺执令,似乎也有那么一点顺理成章,并非难以想像。 这名精擅儒门绝艺《弹铗铁指》的中年汉子,自是曾沦为泾川梁氏伴当、负责照料梁公子梁斯在的徐字世家后人徐沾了。 当日他受秋霜洁的琴音所惑,从梁斯在手里夺了白玉马“翻羽震”送往浮鼎山庄,从此断了在泾川梁氏的生路。好在西宫川人非是贪图财宝的浑人,派人将玉马送还梁府。梁斯在一听“秋”字吓得屁滚尿流,状若癫狂,梁裒虽是财大势大,却拿宝贝儿子没辄,就此作罢,尔后休提。 徐沾未被扭送官衙治罪,梁府却再也容不下他,只得收拾细软,打发了妻小回乡,自往邙山招贤亭求教“鸿儒先生”,请问前程。徐字世家本是三槐司徒氏的陪臣,先祖徐开疆为司徒氏立下大功,才获赐《弹铗铁指》的部分招式,此为江湖人所知。 这部武功堪称儒门指艺的代表,连三槐都不是代代有人练成,陪臣便有天大功劳,岂可窥得全豹? “可知道,能练成《弹铗铁指》之人,二百七十年来,贤侄是头一位?”在徐沾指功大成,归还秘笈抄本时,满面风霜的老儒如是说。“上一位练成之人复姓司徒,讳字上熸下阳。” 饶以其时徐沾之年少气盛,听到这个名字时,仍不禁浑身巨震,瞠目结舌,旋意识到自己陷身何等境危,冷汗涔涔,伏地无语。 司徒熸阳不止出身三槐世家,更是儒门典载的中兴之主,有“圣君”之称。徐字世家的开基祖徐开疆,便是其麾下,是他赐指招予立下大功的徐开疆,要说是徐字世家门楣之耀的起点,那是半点也不为过。 而在司徒熸阳之后,两百多年来三槐世家无人练就《弹铗铁指》,区区一名陪臣之后,光是被人知道翻过这部儒门指艺的至高秘笈,便已百口莫辩,何况身负绝学? (鸿儒先生……为何这般陷害我,将此要命之物,借我观练?) “这部秘笈,与此物本是一对儿。这便是二百多年来,无人以此功扬名天下的原因。”笑意温煦的老儒将木匣推至青年鼻下,匣中所贮,便是那枚“乐”字令。“以汝祖功勋,岂止陪臣而已?圣君封为六部执令,赐下铁指全本;代价,便是再不得为人所知。” 从那时起,徐沾默默承接徐字世家的宿命,安贫乐道,屈身商贾,静待门主召唤,直到此际。 伊黄粱不识徐沾,梁斯在那种身子没病脑子病、人傻钱多闲出翔的富二代,一梦谷整年揈走的没一百也有八十,哪记得随行有谁?陡被喊破身份,惊怒交迸,顾不得封口,攘臂急道: “……此獠不除,今日我等毙命于斯!” 陋室之中,气旋持续收拢,吸吐渐窒,三人俱感艰辛,景况与先生施展“凝功锁脉”奇术时,竟有四五成相似,残疾老者的修为不止令伊黄粱倍感骇异,益发显现其游刃有余。以武力论,高柳蝉……不,是屈咸亨的造诣,怕还在萧谏纸之上。多年来平安符阵营始终当他是萧谏纸暗藏的巧匠,殊不知竟是古木鸢一方最顶尖的高手。 ——这线报太紧要,定……定要带回先生处! 老人超乎想像的坚毅果敢,加上“天功”与实战技巧,适足以超克残疾,稳压三人一头,但屈咸亨绝非什么无敌战将。深湛的医术与无数临床经验告诉伊黄粱:那副残破的身躯,绝对有着世上武者所能想像,以及其他想像不出的毛病,谁来运使都是一场梦魇。其中当然包括屈咸亨。 断臂所造成的重心失调、经脉缺损,大大抑制了内息运动,还能使用内功本身就已是不可思议;佝偻的成因是肺叶受创呢,还是脊柱弯折?严重的刀火伤也可能导致这样的结果……前者不可避免地损及心肺,降低耐力与体力;龙骨弯曲除了行动不便,也可能会让重心不稳的缺陷益形扩大,更别提烧伤造成的肌肉萎缩—— 屈咸亨一次又一次突围破敌,永远在逆境中求胜,但无法持续作战,是远远弱于寻常人等的“不能”,绝不放过每一个能重创对手,乃至取命的机会。 即使如此,老人仍无法有效减低敌人的数目。 伊黄粱直到木签插入大腿的瞬间,才明白这个道理。老人一扎瘫痪了他的行动能力,然而要回到陋室中央,重整姿态以应付其余二子,他连伊黄粱赞的那一掌亦都算计在内,可见捉襟见肘。 聚气欲使的杀着,是老人最后的压箱底法宝,能彻底结束这场厮杀。伊黄粱知他是绝不拖延的脾性,揭盅的时机已迫在眉睫! 两声闷哼,徐沾黑袍襟口爆出数道血箭,仰天摔倒,阿傻眉刀脱手,平平滑地数尺撞上础墩,再也不动。伊黄粱心底倏沉,周身似再吸不到半点空气,老人眸中一寒,剑指正欲旋出;蓦地山门外一声嘶唳,一幢巨影挟着浓烈的兽臭血腥轰然贯入。 老人听得枭唳,急急撤手让过,凝练至极的剑气飞旋四散,削出无数的木石屑来,锐劲却极力避开了庞然大物的滑坠路径。那物事撞入地面,一路犁至墙底,留下整条怵目惊心的殷红血渍,黏满金灿灿的铜色羽根,正是昔年与屈咸亨并肩闯荡的异禽角羽金鹰。 “……逐风!”七叔睁大了灰浊的眼瞳,自开战以来首度显露心绪,一瞥金鹰巨大的身体兀自起伏,心知爱禽生命力强韧,回身先寻人迹,果见高槛之外,隆起一片醒目红甲,点足掠去,搀起快比自己高出半身的赤发巨汉,翳目电扫,低问: “伤得如何?萧老台丞呢?” 崔滟月摔得极重,呕了口鲜血,颤道:“属……属下不力,萧老台丞他……” 七叔行事不存侥幸,见人鹰空回,心里有底,咬牙欲吐出个“走”字,膝腿忽颓,终是蹙眉垂目,无声摇了摇头。堂内碎砖弹震,喀喇一阵响,那小名唤作“逐风”的角羽雄鹰振翅匍转,兀自起不了身,锐目朝主人一睨,突然发疯似的呱呱唳嚎,怒不可遏。 “痴儿!做甚——” 瞥见它比柱儿粗的腿上,嵌了柄乌沉沉的斧刀,鲜血淋漓,老人心念电转间,独臂已被巨汉钳在胁下。崔滟月露出一抹阴恻恻的笑,肌肉贲起、充满男子气概的粗犷面上倍显狰狞,切齿道:“有负长者栽培!”抵紧老人臂后,猛力一顶,欲将枯柴般的瘦臂折断! 七叔应变快绝,倒纵翻过头顶,膝腿于背门一阵轰锤,劲力俱被甲衣挡下。崔滟月五内翻涌,才知长者武功极高,怯意陡生,更加不敢放手,死命夹紧,另一手满背乱抓,想以蛮力扼死老人。 可惜在屈咸亨眼里,这手直与牯牛无异,一蹬背门反跃入堂,硬生生将崔滟月掀倒,掀得他背脊折撞门槛,手里连圈带转,猛力夺回。无奈“不动心掌”的卸劲法门在煆炼甲前难生作用,这一夺成了赤裸裸的蛮力比拼,丝毫讨不了好。 崔滟月于此懵愦半解,却是天生心细,恶胆复生,猛力一拖,七叔单足不稳,两人撞了个满怀。赤发巨汉松脱臂钳,将七叔箍在怀里,左臂韝里暗掣一撞,弹出尖锥——这机关是他坠地时才发现,可惜右臂韝里的已断——毫不犹豫地搠入老人腰里! 七叔忍痛昂首,正中青年唇齿,撞得他眼冒金星、踉跄后退,尖锥“噗”的一声离体,血汩不绝。 老人按着胁侧坐倒,一挣居然起不了身,就算是崔滟月也知道是千载难逢的机会,剧痛之下狂性大发,正欲扑前,一团乌影越过老人脑顶,一霎间盈满视界;不及反应,左眼剧痛钻心,已被金鹰啄去一目,整个人摔出堂外,重重滚落阶底! 那角羽金鹰逐风没能啄下半边头颅,犹不解恨,匍匐跌出,亦是滚落台阶,双翅垂软,一腿兀自嵌着刀,全靠恨意昂颈奋喙,拖着巨躯扑向仇敌。 崔滟月左眼眶里空洞洞地不住冒血,勉力闪避,疯狂嘶吼:“畜……畜生!滚开!畜生!”被推到悬崖边,混乱中握住离垢刀柄,也不知哪来的气力一拔,金鹰惨唳侧倒,再难动弹。 赤发巨汉一刀斩落它颈侧,见未断息,拔起再抡,恨声道:“兀那畜生——”鹰翅下窜出一抹灰影,残疾老人手按腰胁,单足踹上青年胸膛,借势弹落崖畔。金鹰张口咬住后领,甩颈拖回,主仆俩腹肩相倚,俱都荷荷喘息。 “你才是畜生。”远眺惨呼落崖的赤发青年,七叔喃喃道。 山风拂过,失血甚多的老人机伶伶打了个冷颤,遍体生寒。 他一向反对用崔滟月,出发点却非疑其不忠,而是不忍,只是万万想不到他能恩将仇报至此。崔家小儿既已变节,其言不可尽听;萧谏纸若然身死,反而不该让自己知道……这么一想,老人反倒心宽,一抹溢红,即欲起身。 零星的鼓掌声穿透呼咆的山风,由山道间迤逦而来,温煦的笑声若阳春三月,甚是宜人。“豺狼何反噬?葵藿是倾心。我以为经过二位的调教,此子终能去恶扬善,成一栋梁;如此收场,令人不胜欷嘘。” 风里,儒者葫芦髻后的逍遥巾猎猎飘扬,布袍束袖、草鞋绑腿,掖着一根细竹杖如服剑,五绺长须飘然出尘;周身服仪精洁,绝非凡俗,说是仙风道骨,却难掩仆仆风霜,仿佛翻过这座山头,前路还有层峦叠嶂要走。 屈咸亨盯着缓缓走近之人,一动也不动。怪了,萧谏纸说的居然半点也没错,是不是这人,看一眼就能分晓。 是他,老人心想。就是他。 “屈兄毋须担心,萧谏纸未死。”殷横野在破庙前停步,扫过里外狼籍,随手掸掸袍襟,像欣赏了什么美景也似,自在一如春日郊行。“我之前来,却是欲劝贤兄莫死的。” 七叔掌底血温浸透,半点也止不住。 煆炼甲臂韝内所藏之锥经特别设计,上有细密沟槽,放血的效率非比寻常。做为着甲之人的最终手段,老人须确保中锥者在最短的时间内咽气;纯以杀人的效率论,不定还在离垢之上。 就算未中崔滟月的暗算,老人也不以为能与三才五峰等级的高手一搏。他对萧谏纸的规谏,于己依然利准,无有例外。但更糟糕的是,殷横野并不想要他的命。 “乍可沉为香,不能浮作瓠。用财富、名利,乃至耳目声色、口舌甘味之娱说服你,委实太过冒犯;仇仇偿怨,很多人恃以苟活,萧谏纸能用之人,约莫如是,我一直猜想你是这样。今日一见,方知谬甚。”殷横野腋挟竹杖,并掌交叠,冲老人深深一揖,和声道: “妄度君子,实我之过。屈兄原宥则个。” 屈咸亨气息紊乱,翳目凝锐,却不言语,只直勾勾盯着他。 殷横野不以为意,温言续道:“屈兄所栽培之种子刀尸,成就斐然,便以操作秘穹之精熟,‘姑射’百千年来,无可与兄比肩者。”余光见阿傻单臂垂落,左手拖着眉刀跨出木堂,于一旁掠阵,微微颔首,信手一比,冲屈咸亨笑道: “此子虽不及你亲自抚养、念兹在兹的耿照,遍数刀尸之中,亦是杰作。屈兄无论挑选资材的眼光,抑或炮制刀尸之手段,俱是独步宇内今古,我甚敬佩,不忍前贤奇艺,中道而殂。兄若加入我方阵营,仍持‘高柳蝉’之面,得占一席,我可保萧耿二人平安不死。” 阿傻见得“耿照”二字唇型,望了望垂死的老人,但也仅是一瞥,对“刀尸”倒无反应。面具掩去姣美如妇的苍白脸孔,眼神较乌檀木刻更加坚冷,仿佛一切都不再上心,回首萧瑟,无关晴雨。 七叔的目光越过了孜孜劝诱的阴谋家,驻于少年处,干瘪的嘴唇歙动着,似喃喃有声。 殷横野看在眼里,兀自言说,对这种显而易见的、充满可悲衅意的冷遇并未着恼。能从对失败者的宽容中尝出甘美滋味,向来是胜者独有的从容。坐拥钜万的巨贾,何须同野狗争骨头? 伊黄粱挣扎坐起,终能对右掌施行救治。穴脉受创,损及心包,自不消说;掌心骨轮亦有微裂,幸非大部粉碎,犹能愈可,否则这辈子是别想操刀了。 他从没在忒短的时间内三度濒死,又居然都逃过劫数;上回如此狼狈,是聂冥途沿路伏杀时,但凶险处远不及今日。 徐沾胸口被戳几个血洞,失血甚多,俱非致命要害。近门的础石下,阿傻颤巍巍地扶起身,右肩朝梁柱一撞,“喀啦!”卸脱的肩关驳回,此外多是锐薄的皮肉伤,看来屈咸亨对自己亲手炮制的刀尸颇留情面,三人之中,对阿傻下手竟是最轻的。 虎形面具的眼洞里,痛色不过一霎,旋又尽复清冷。伊黄粱移至徐沾身畔,伸手按按胸膛,目光涣散的燕髭汉子呻吟出声,眸焦略聚: “大……大夫?” “噤声。”伊黄粱点了他几处穴道。“你伤得很重,莫说话。”见少年拖刀行来,蹙眉道:“接应先生去。大敌未除,莫要轻心!还是你医术好过我?”阿傻犹豫片刻,转身出了大堂,正遇着殷横野好言劝降,少年与老人四目接上。 半圮的厅堂中漏光斜照,又剩下伊、徐二人。 “大夫,我……我还撑得住……” 燕髭汉子抓紧伊黄粱的手掌,抓得他隐隐生疼,却挣不脱,鼻下不住汩出血渣泡儿,这是肺叶洞穿、脏腑塌陷之兆。徐沾的修为果然远超实战中所展现,若垂死间放手一击,此际伊黄粱恐难生受。 “请……请大夫襄……襄助鸿儒先生,在下……在下……咳咳……不碍事……啊!”剧咳里迸出痛呼,伊黄粱拔了他左肩木签,摸索着胸骨,沾血的签尖抵住骨隙。 “肺经淤堵,气息不通,肺囊无气可入,因而塌陷。遇上凡医,这是见阎王的伤症。”伊黄粱冷冷哼道:“接着我要把这玩意儿穿进你肺里,泄出淤塞的血块秽气,你就能活。明白不?”徐沾已难言语,弱弱点头,闭目袖手,勉力抑住鼓劲护体的武者本能。 他手中用劲,木签直没至底。徐沾抽搐着,喉头格格几声,片刻后便自不动。伊黄粱两指搭他颈脉,确认断气,才道:“怎么死了?是了,木棍子泄不了瘀血秽气,可惜不是条空心管子。”忍着笑意,连同那枚乐字铁令除下尸身黑袍,剥得赤条条的,一脚踢入隐蔽处。 拾回巫峡猿面具戴好,灭去留招的痕迹,将黑袍、权舆木面等包成一捆,掖在胁下,才艰难地扶着檐柱,踽踽缓步行出。 第二五一折、信俱往矣,雨色又新 溪影沉沙树影深。 偌大的谷内悄静静的,建物群间毫无人迹,除风里有一丝淡淡烟焦,约莫只有这极端的死寂称得上异常。 沉沙谷的每条联外道路,均有白衣服剑的秋水亭弟子把守,起码在数里之外,便远远阻却了欲入谷的车马,守得滴水不漏。耿照匿于树冠草间,一路所见不下百来号人,还没算上山谷另一头看不见的,看来南宫损已将所有弟子遣出,严令不得折返,想在谷里干什么事来,不言可喻。 他透过雷门鹤同南宫损所做交易,可不含“清场”一项—— 事实上,若依耿照绸缪,萧老台丞面会殷横野时,谷里的人是越多越好,就算话不投机,殷贼欲翻脸动手,得考虑灭上几百人的口,方能保住他“地隐”的虚伪善名,说不定便能冷静一二。 一见里外净空的秋水亭,耿照心知不妙,事态或已朝最糟的方向发展。 雷门鹤有求于己,两人同乘将军这艘大船,断无过河拆桥之理;牵线“兵圣”南宫损,正是他亟欲表现的证明。只能认为“九通圣”间情谊更厚,甚或南宫损根本就是平安符一方的人马,这下偷鸡偷着了贼爷爷,恐是自投罗网。 没有懊悔的余裕,耿照入谷转得几转,寻到萧、谈所乘的马车,却未见扮作车夫的聂雨色,一颗心沉到了谷底。 他透过沐云色安排,与韩宫主见上一面,除了说明自己主导下的七玄同盟,欲与七大派捐弃成见、和平共处的意向,也透露当日桐花小院内袭击皇后的灰袍神秘客,便是三才榜内的“隐圣”殷横野,还有平安符阵营的恶行图谋,以争取奇宫结盟。 “我只有一节,想请教耿兄弟。” “韩兄言重了,但请直说不妨。” 韩雪色全程静听,并未发问,也无明显的同忾或敌视之意,待少年说到段落,才斟酌着开口。语气虽平和,毛族独有的赤铜闇瞳却炯炯放光,锐利之甚,颇有琴魔魏无音遗风。 “当日在灵官殿扮作鹿彦清,偷袭敝宫魏长老的,也是此獠?” “这……”耿照犹豫不过一霎,不无尴尬:“不是。将莫三侠炮制成刀尸、借刀害了魏长老之人,却是此獠无误。”韩雪色与聂二、沐四交换眼色,神情有些古怪。 聂雨色阴阳怪气问:“扮作鹿龟二仙胶的是哪个?” 韩雪色瞟了他一眼。 “天门楯脉的鼋少眉长老与咱们没过节,不许胡说。” “是,属下掌嘴。”瘦白青年自扇一记,没事儿人似的,转头又用同样带杀的神情语气再问一遍:“……扮作鹿阉鸡的是哪个?” 耿照未料此节会被紧追不放,一时没有应对良策。和盘托出当然是诚意,但古木鸢一方树敌甚多,身份之秘不能说揭就揭;便是要揭,也须萧谏纸自行处置,耿照实不宜越俎代庖。况且七叔与萧老台丞是同系一绳的蚂蚱,姑射的受害者兵锋所指,决计不会漏了高柳蝉。思虑至此,耿照顿生犹豫。 沐云色与他毕竟交厚,开口打圆场:“先师遇难,从灵官殿开始便是个局,谁设此局,同出手之人一般,皆是风云峡死敌。仇人是谁,我等终能查个水落石出,耿兄弟若惠予告知,自是帮了敝宫一个大忙。”意思是耿照要说了,风云峡现成便欠他条人情,万事好谈。 奇宫内多才智之士,风云峡更是其中佼佼。自明白妖刀是局,复得知“姑射”的存在,加上今日耿照所言,召集灵官殿一会的萧谏纸嫌疑之大、与姑射首脑古木鸢的关连,简直呼之欲出;三少几是同时省悟,才有韩雪色提问、三人交换眼色之举。 聂雨色蹙眉转头。“老四吃里扒外心向外人,宫主怎不甩他耳光?”沐云色微露惭色,遂不敢再说。 “典卫大人。”韩雪色没理他俩,屈指轻叩桌沿,长长吐了口气。这是他自与耿照结交以来,头一次以官衔称呼他,既是郑重,亦分了亲疏。“敝宫的魏先长老之于我等,如师如父,恩重难报,莫三则是手足之亲,我幼时蒙他相救,没死在飞雨峰之上,才能坐在这里同大人说话。 “先长老非大人生养父母,莫殊色非大人亲手足,我等之心大人不知,非大人之过。只是这样的同盟,貌合神离,不结也罢。大人曾对我风云峡施以援手,这份恩情,我未曾或忘。这样罢,对付那灰袍怪客,阵法确实对症,我派聂二助大人一回,以备不时之需。” “……我干!” “……掌嘴。” “属下遵命。” 聂雨色是耿照的第二道防线,万一殷横野动起手来,只有聂二独步天下的阵法能挡上一挡,为众人争取撤退的时间。在不能尽起可用之兵、以免打草惊蛇的前提下,聂二公子该是最经济实惠、短小精干的一支奇兵。 聂雨色虽不在车上,沿途却细心留下记号,耿照一路追索,直到百品堂的曲水竹篱外,见土屋间横七竖八倒卧着尸体,清一色是谷中弟子装束,地面散落的却是蛇矛、镋钯、三尖两刃刀之流,竟无一柄长剑。 死者多是青壮汉子,与秋水亭多数弟子的形容、年岁皆不相类,致死的伤痕全是要害部位的细扁血洞,自是聂雨色的命筹所致。 百品堂前半部付之一炬,牌匾既毁,耿照也不知此间何地。熔兵火劲的异常高热,使木构瞬间炭化,连火头都没点起来,风里焦味甚重,却没起多少烧烟,须走近曲水篱笆之前,才能约略看见。 难怪谷外弟子无人返回察看,耿照心想,小心踩着温热余烬,甫入天井,赫见一人倒在檐柱下,死不瞑目,竟是聂雨色! “……聂二侠!” 耿照肝胆俱裂,忙扶起青年半身,但觉触手寒凉,已然死透。聂雨色屡对他出言不逊,敌防甚重,耿照对其阵法造诣却极佩服,料想再怎么凶险,聂二总能自保无虞,谁知惨绝于此,怎生向韩宫主、沐四公子交代? 他既痛且悔,抬见天井中央,一人怀抱焦尸喃喃自语,披头散发,口溢鲜红,心死如颓的模样,怎么都无法与目光如实剑的萧老台丞联想在一块儿;定睛再看,才确定是他。更骇人的是,老人怀里残缺不全的焦尸,面目依稀可辨,耿照对那位敦厚的谈大人颇有好感,熔兵手更是绝学,顿生凄茫,举目无措: “怎地……怎地全都死了?怎会如此?怎会如此?” 眼前所见,仿佛活生生的恶梦复苏。若掐下大腿能醒,少年愿付出一切代价,换回平凡日常,人事尽皆如旧。 他抱起聂雨色的尸身,不知是恍惚太过,抑或惊恸未甫,只觉入手甚沉,远超其身量,踉跄退了两步,跌坐于檐柱础石上,直到一抹异样掠过心头,迟了片刻,才意识到是杀气;腰间锐痛,抱尸向前跃开。 回见一人持半截断剑,白衣血染,披发黏灰,原本仙风道骨的高人派头已荡然无存,冷面如恶鬼般铁青,微带一丝诧异与不甘,似想不通少年是如何躲过偷袭。 “……南宫损!” 耿照切齿咬牙,南宫损却没给他弃尸的时间,挺剑复来。少年满腔怒火正无泄处,抬腿一蹴,半截焦木飞起,“轰!”撞倒了大半间残构,牵动新创,裤腰渲开大片红渍。 南宫损料不到他神功如斯,狼狈避开,微露一丝惧色。 偷袭既未得手,本该扬长而去,然而百品堂几近全毁,虽说多数是巧手临摹的赝品,要再弄一间百品堂撑场搞钱,毕竟不易。南宫损急于立功,望先生惠赐什么宝物,略补所失;理智与贪婪的拉扯不过一瞬,挺剑又至。 “台丞……台丞!”耿照焦急连唤,萧谏纸兀那出神,并未搭理。适才一脚虽震慑了南宫损,却担心贼人乘虚而入,耿照未敢上前搦战,抱着尸身挡在萧谏纸身前。 南宫损心念电转:“他不知先生有令,须留萧谏纸性命。”断剑如电,俱往萧谏纸身上招呼,改采全无守招的拚命打法。 耿照双手不得自由,全靠身法腾挪,又须守护失神的萧老台丞,处境实不容乐观。况且南宫损出手并非声势烜赫、华而不实一类,却是方位刁钻,分毫拿捏极其毒辣,舍弃守势后,更加锐不可当。 少年本想分心为二,遁入虚识复刻些“蝎尾蛇鞭腿”或“虎履剑”的招数来应付,谁知一连避过几招,忽觉南宫损的路数莫名地容易预测,起初以为交了好运,侥幸猜中而已,看到后来却能抢先一步避开,甚至迳自踢飞庭石折木,提前一霎送至南宫损的移动路径,逼得他差点自行撞上,绕着烧剩的木构废墟窜高伏低,暗呼邪门,才知他这七玄盟主不是空心摆饰。以岳宸风大能,尚且要靠“九霄辟神丹”方能镇住五岛,七玄一干妖魔鬼怪如蚔狩云、南冥恶佛,哪个不是吃人不吐骨头?甘奉此子为主,耿照若练有什么读心慑魂的奸宄邪术,那是半点也不奇怪。 这个黑锅,耿照背得不可为之不冤。“兵圣”南宫损之所以处处受到掣肘,问题却是出在他自己身上。 南宫损出身武儒支脉,祖上既无显赫来历,自没有什么拿得出手的家传武学,少年时在几处小势力间辗转流浪,拜无明师求无奇技,眼看就是个庸碌已终的命。后经殷横野点拨,在儒门流传甚广的“存物刀”、“惠工指”两门基础武学痛下苦工,终于练出寻隙破敌的犀利手眼,算得是隐圣的半个徒弟。 没曾想耿照在三乘论法大会上,从“文舞钧天”邵咸尊处习得三易九诀。三易九诀是《道器离合剑》的根本,此一绝学据称是邵咸尊自创,其实他当年为隐圣所救,收容养伤之际,因殷横野不授他半点武功,却任他在邙山轩庐自由走动,邵咸尊遂偷阅《道义光明指》秘笈,盗取其中所论,改名《道器离合剑》。 惠工指、存物刀若是锐眼破招的入门基础,道义光明指便是这一派理论的至高巅峰,南宫损恃以抢攻,直是提水欲灌龙王庙,自己不知道自己丑。 耿照不明所以,然而以三易九诀心法瞧去,南宫损的路数一览无遗,随便都能往后猜他个十来步,竟是八九不离十。 但进攻耿照的虽招招落空,老台丞却是动也不动的泥塑菩萨,就算耿照亲耳听殷老贼下了“不能伤他”之令,亦不能眼睁睁放南宫损对老人刀剑相向,以肩臂身躯硬接剑锋。 所幸南宫损剑式易于预测,利刃着体瞬间,耿照迳以“蜗角极争”之法避过,或仗护身真气震偏。南宫损将他衣衫刺得千疮百孔,如乞丐鹑衣般,就是不见皮裂血出,还以为他练有金甲禁绝,不由心惊:“我以为岳宸风已是当世奇才,怎……怎地有他这样的怪胎?” 抢攻的一方运剑如电,犀利无匹,然而却没什么卵用,胜似剑舞;闪躲的一方说不上章法,就是怎么都不会受伤,一出腿就是摧木飞石,轰隆呼啸,剧烈地改变了现场地貌。双方绕着萧谏纸进进退退,半天都没见血,到底是谁在打、谁在闪,谁占优谁执劣,一时还真不好说。 缠斗片刻,南宫损被他腿风一带,痛辣难当,几乎立身不稳,益发心浮气躁,恶念陡生:“小子不肯放落尸身,倒可利用。”舍了戳不着的耿照,剑势两分,全力戮尸刺人,欲攻他个首尾难顾。 耿照怒啐:“……卑鄙小人!”断不肯损及聂二尸身,背转身去,露出背心空门。这连卖破绽都说不上,但南宫损久攻无功,就像饥渴之人见得一滩泥水,贪婪之性终究盖过了理智算计,心中狂喜:“……还不收拾你!”断剑如受磁石吸引,不偏不倚,正中少年背心“心俞穴”! 谁知断剑无尖,遇上碧火神功护体真气,透之不入,如中覆革钢板,半截剑身又无弯折卸力的韧性,耿照背脊一拱,得血蛁精元重铸的鼎天剑脉鼓劲如礟石,山洪般的巨力沿断剑轰至,南宫损虎口迸裂,紧接着右臂劈啪声密如炒豆,在弹飞以前,臂骨竟已寸断如糜! 耿照恼他暗通殷贼,害死聂二公子和谈大人,这一震用的全是刚劲,南宫损重重撞上檐柱,喀喇一声烟灰迸散,口喷鲜血,然而震劲尚未走完;令人牙酸的迸裂声连绵不觉,南宫的肩胛、双腿骨骼齐齐粉碎,身量往下一顿,两支折断的小腿骨穿出腿脚,南宫损倾刻间痛昏过去,倏再痛醒,然后才又晕死过去,染血的胸膛起伏甚微,并未全绝。 这是自耿照入江湖以来,初次下这般重手。但南宫损虽是骨骼寸断,碎骨未插入脏腑,盖因耿照劲力拿捏之巧,渐至随心所欲之境,纵使盛怒之下,亦能一震断肢留命。 “……起来!”耿照运功一喝,瘫在柱前的南宫损又被震醒,痛极呜咽,簌簌发抖,眼神阴沉而涣散。“殷横野去哪儿了?老实交代,饶你不死!” “兀……兀那小儿……”南宫损只剩一只左臂能动,艰难地探入怀里,突然间喉间微搐,发出骨碌碌的怪响,瞠目结舌,仿佛难以置信。 耿照会过意来,大叫:“……留活口!”已然不及。 “留你妹!”一人怪声道:“下手忒重你好意思说?” 细木筹穿出南宫损的喉结,斜斜指天。柱后的小个子撤手,留下洞穿檐柱的木筹,跃下廊础,绕到尸身之前,本欲伸指戳它胸口,又嫌肮脏污秽,悻悻道:“兀你妈的小儿。你才小儿,你全家都小儿!”仿佛同这个“小”字有深仇大恨,如南宫损这般的高个儿也是。 以碧火功先天胎息之灵觉,耿照并未察觉柱后有人,直到南宫损站立气绝、杀人者跃入天井,仍无丝毫异识,仿佛行凶的是一缕黄泉幽魂,尽管吵闹张狂,然而并无实体。 那人从天井四角依次拔出四根短柱,又在地里掘出一只贴满符箓的瓦罐,匡当一声砸烂在庭石上,破片中龟壳不住打转,壳甲看似活物,身侧肉膜却干瘪塌陷,仿佛被吸干了也似。 “我干,好在用了活祭,要不险些扛不住。其他三只也不用看啦。”转过一张阴恻恻的苍白俊脸,却不是聂雨色是谁? 见耿照目瞪口呆,冷哼摆手:“抱着舍不得放,要不直接去开房?”总绾东海众邪的打铁少年回神,赫见双臂间所横抱,竟是两百来斤的粗毛壮汉,便非牯牛,差不多是头山猪,难怪这般重,心想死者为大,抱则抱矣,讷讷放落。 聂雨色前一日已来过百品堂,在后进主厅周围,布下新悟自奇书《绝殄经》里的阵势。南宫损应典卫大人要求:无论殷横野指定何处会面,皆须净空三日,却不知何人欲来、何时来到,来此做甚,里外查不出异状,只得如实回禀殷横野。 诚如耿照不信南宫损,聂雨色也不信耿照,在马车里预藏了布阵的家生,伺机卷进百品堂来,找机会再布备阵。萧谏纸虽不知耿照哪找来的帮手,却知那些布阵道具非同小可,刻意让谈剑笏走另一头的回廊引走殷横野,替他制造机会。 聂雨色绝顶聪明,二人毋须言语,却配合得天衣无缝。 靠这座四础活祀之阵,聂二公子以一具白衣杀手死尸李代桃僵的把戏,连殷横野也未察觉。聂雨色逃过一劫,益发笃定:“对子狗与《绝殄经》必有牵连,经文所衍对他形同虚设,我奇宫嫡传的阵法却总能发生效用。” 耿照掠至南宫损身畔,探得脉息全无,已难施救,不禁掠过一丝懊恼之色。若能生擒南宫损,录得口供面呈将军,不仅能正式将平安符一方拉上台面,更重要的是,此后以镇东将军府、乃至更高层级的资源集中应对,阴谋家再不能隐身幕后,正合古木鸢对付殷横野的战略思维。 留南宫损一条左臂,便是要让他在口供上签字画押,以此立案的。 “看什么看?”聂雨色见他目光移来,怪眼一翻,没好气道: “他怀里的毒囊你最好别碰啊,老子手脚再慢些,教这白板脸掷将出来,大伙正好结伴投胎,不定能打折。” 耿照不知真假,反正说什么也都晚了,不欲口舌争执,见他无事,回身轻拍萧谏纸手臂,低唤道:“台丞!我是耿照……台丞!”心系七叔却不知其何在,既焦急又无奈。 “……你这样顶个屁用。” 聂雨色尾随而至,蹲下身来,冷不妨地抽了老人一记耳光,打得披发覆面,鼻下溢血。耿照一把抓住,厉声道:“聂二侠,你干什么!”却见老人一颤回神,眸光凝锐,穿透染满血污炭屑的灰发:“辅……是你。”定了定神,随口说出一串循迹路观。 耿照省起是七叔藏身之处,细听牢记。欲问台丞伤势,萧谏纸却摇摇头,低声道:“他不会杀我的,谁都不能杀我,我活着对他才有用。速去,莫要迟了。”似乎想起什么,眉宇益发黯淡。 聂雨色看在眼里,甩臂起身。“马车还在外头?”却是问耿照。 少年有些意外。“在……还在。” “我拿些吃饭家伙,谷外等你。” “聂二公子还要同我上山?”耿照难掩诧异。殷横野若往七叔处,山上怕是世间至凶,聂雨色真要有个万一,如何向韩雪色交代? 苍白瘦小的青年嫌恶一瞥,仿佛同他说话要降智商的,没好气道:“遇上对子狗,只有老子能保你一命,你以为我很愿意么?再怎么不看眼色,也知道老头儿有话对你说。赶快说完,咱们把事情办一办,没准能赶上投好胎呢。”正要出火场,瞥了眼南宫损仍不解气,摸出一只瓷瓶,往尸身上洒些鲜黄粉末。 耿照奇道:“那是什么?”鼻端嗅到一阵恶臭。 尸体血肉沾到粉末处突然糜烂如沸,继而冒出滚滚浓烟,色泽艳黄一如粉末,中人欲呕。 “化尸散哪,居家常备,最是实用。怎么你们没有么?”掩鼻一溜烟逃出。料想在尸烟中,两人再长舌也说不了多久,赶快讲完赶快上工,免得对子狗跑了。 聂雨色一边感叹自己实在太过聪明,沿途以化尸粉化了那些死于命筹的白衣杀手——毁尸灭迹又抒压,是他最喜欢的部分——摸回马车,从底部夹层取出四根刻满符箓的光滑木柱,每根径粗三寸,长约尺许,用麻绳捆了负在背上,简直就是山道上常见的樵子,谁也不知晓这极可能是前后三百年间,东洲……不,该说是宇内奇门遁甲史上最伟大的天才发明,成自一名美颜倾世、聪明绝顶、玉树临风,偏又孤傲不群,从小备受无能平庸的师兄弟排挤的风云儿之手—— 未几耿照穿越逐渐转淡的木黄尸烟,快步而来,打断了聂雨色心中独白。他可能想着想着不小心就念出来,但耿照于此无甚反应,这点也和无能平庸的师兄弟不同。 或是聂雨色的错觉,少年似有某种难以言喻的凝重,与方才判若两人,无法逃过聪明绝顶的、宇内奇门遁甲史上最伟大的天才之眼。是给烟熏黄了脑袋,还是萧老头儿同他说了什么? 耿照走过他身畔,既未回首亦未交睫,独自行出丈许,突然停步。 “接下来是我一个人的事了,请你回去告诉韩兄,耿照若有气在,今日之情,定当奉还。”语声淡漠,如槁如灰。聂雨色注意到少年并未唤自己“聂二侠”。一个虚文惯了的人突然爷们儿起来,只有两种可能,要不失恋,要不死了爹妈,要不三观毁灭。啊泥马是三种,美颜倾世孤傲不群的风云儿低啐一口。 ——聂雨色是那种你不让他干嘛、他偏要干的人。 瘦小苍白的青年想着,可能不小心念了出来但自己没留意,匡当当地负起成串粗木,满不在乎哼着小曲,趿着鞋啪搭跟上,仿佛在山上等着的不是“隐圣”殷横野,而是满盛的野餐食盒。 “你是我最讨厌的那种人。”聂雨色怡然道: “遇事老着脸皮拜托人家,要担责任就赶紧撇清,惺惺作态,至为恶烂。你求见我家宫主之前,当殷横野是烧茶煮饭的么?怎么当时不觉危险,现在突然发现老子性命金贵,没事最好套在袋子里吊起来,想要的时候再撸一撸?” 耿照哑然失笑,不禁停步转身。 要对付三才五峰等级之人,聂雨色的阵法是唯一经实战验证,有机会一搏的手段。面见韩雪色,结盟不过是以退为进,意在借得聂二这支奇兵。 但半毁的百品堂天井内,瞠目断气的聂雨色那一幕委实太过震撼。 少年从来明白此局是险中险,但不畏牺牲是一回事,亲历牺牲则是另一回事。他清楚知道,无论是救援或撤退,聂雨色都是不可或缺、至关重要的一部分,然而少年不想再次面对他的死亡。 况且,以聂二一贯的敌意与防备,耿照不认为聂雨色有为自己赴汤蹈火、冒死救生的必要,若是沐四公子还差不多。韩兄大方借将,让聂二来着紧照看的,恐怕是另一样风云峡的无价至宝。纸终究包不住火,风云峡一脉乃奇宫菁英中的菁英,少年从不以为能瞒得了多久。 耿照指了指自己的脑袋。 “聂二侠若担心这里的东西,我可以性命担保,就算是死,也会拖到运功移转之后才咽气。前辈留给我的,一定归还风云峡。” 老四没说,你倒是将他卖了。聂雨色感慨。 “你太当自己是个南北了,‘典卫大人’。你没什么是我要的,没有师传的解方,我便自己发明一张,我这世人都是这样干的。只要是人想出来,有什么道理我想不出?迟早快慢而已。” 这次轮到聂雨色走过身畔,不与他对眼,倏地运起轻功,发足朝山道狂奔。有你忒多废话的么?再婆婆妈妈,上山只能喝西北风!青年嚣狂的笑声抛在风里,刮面锐疼: “我同对子狗有笔帐须清一清,要挡了老子的路,连你一块杀!” ◇◇◇ 胡彦之还未至朱雀航,便舍了军马军装,将内单绑在腰间,袒露上身披着葛布短褐,嘴里咬着草杆,专捡僻静处飞檐走壁,改以最擅长的轻功赶路。遇得有人步幅一变,抖脚闲晃吹口哨,就是越浦市井常见的无聊闲汉。 他的武功全然不是那丑面怪人的对手,两者间有天地云泥般的差距,但行走江湖,不是武功高就能顶用。 胡大爷在京时,常流连勾栏教坊,其时年纪尚轻,未懂嫖妓宿娼吟风弄月,真是去听戏的,虽屡遭“捕圣”仇不坏责罚,却禁之不绝。 仇不坏是看了鹤着衣之面,才破例带他入京,传授骨相之术。要是把堂堂天门掌教传人教成了勾栏名角,怎生向鹤真人交代?灵机一动,带胡彦之去看平望名角李百结的戏。 参军戏须得二人表演,逗哏的叫“参军”,捧哏的叫“苍鹘”,多以参军戏弄苍鹘,逗得观众捧腹不已。李百结却是一人表演,不仅妆化两面衣分左右,还能在台上迅速换装,却以手势独白吸走观者的注意力;待察觉时,李百结已易衣妆,一场少则三四,最多曾换十余身,独个演出十数人,彼此叫骂斗嘴,绝不错认,号称“彩衣千面”,誉满京城。 李百结不止艺高,性情更是怪异,戏目讽刺时政,辛辣荒谬,人称“御史丑相公”。平生以三度系狱为傲,赖戏迷营救才得身免,当中不乏被他消遣揶揄的达官贵人,故能与仇不坏为友。 胡彦之听了这滑稽老头的独角戏,怎么贱格怎么有趣,其他曲艺淡寡无味,渐渐失了兴致。李百结爱少年机灵百变,哪里刁就往哪里钻,不知不觉将更衣换面的绝艺,连同舞台上迷惑人眼的诸般关窍一股脑儿传授给他。 今日胡大爷恃此奇技入城,将朝阳门外诸人全挡在马防栅后,那丑面怪客若改由其他城门进入,必不能赶在胡彦之前头,这一下优劣逆转,胡大爷仍是赶在他前头。 朱雀大宅占地广袤,走大门正路还得绕上一阵,才能到蚕娘院里。胡彦之辨明方位,索性翻过院墙,截弯取直,不料却扑了个空。小耿给蚕娘安排在宅里最僻的一角,此间树荫相连,罕有日照,整座小院连白日里都是乌阴的,分外凉爽。 七玄之中有许多避阳的武功,喜于日阴处,到了夜晚才出来活动。“耿夫人”符赤锦的三位师父即为其中佼佼,紫灵眼肌肤白腻温润,水灵水灵的,全然看不出年纪,举止便似少女一般,显是汲多了月华滋阴的好处。 胡彦之甩头驱散绮念,屋室一间间接着找去,边扬声喊着:“蚕娘前辈!蚕娘前辈!”始终无人应答。他将院里搜了个遍,连地窖暗门都掘将出来,揭开瞥了一眼,见其中摆着四具短小木棺,尺寸差不多就装抬帐的四名小老头儿。 隔邻一间以不透光的黑布紧紧封住的房间里,透出一把衰哑厉声:“走开!这儿不是你来的地方。”却是随侍蚕娘的老妪余嫔。 胡彦之听她语气不善,未敢造次,将揭起一角的暗门放落,移回掩饰用的乌木角柜,微举双手退出房间,特意让她听见房门关起的叩撞声响,用以自清。 “姥姥,在下观海天门胡彦之,特来求见蚕娘。”余光望穿中堂,瞥见那顶金碧辉煌的向日金乌帐搁在后进天井中,四面纱帘俱都卷起系住,内里空空如也,院里仅有的一丝阳光斜斜照在金帐顶端,映得灿华四迸,分外耀眼。 在尚阴的古老邪派当中,一派之主所传信物或独门武功,往往有专克阴邪的至阳之法在内,如集恶道代代相传的《役鬼令》神功与降魔青钢剑,即为一例。 宵明岛所来众人,除蚕娘之外,余人连白日里都须躲避日光,可见功体极阴。那顶金乌帐于黑夜中看来依旧璀璨,约莫也有类似役鬼令、降魔剑的功效在,故四穷童子、余嫔等在白天须远远避开,以免抵受不住。 胡彦之转念一想,自己的确没在日间与蚕娘见过面,每回相遇不是黑灯瞎火,便于不见天日的秘窟,有可能是桑木阴一脉的阴功所致,抑或迁就下属白日不便,索性于夜间行动。 如此想来,蚕娘重履东海查访仇人,始终没有太大的进展,似乎也就合情合理了。她武功再高,终究止于一身,宵明岛在东海陆上的根基已被阴谋家连根拔除,平地新起,谈何容易? 胡彦之唯恐小耿那厢有变,急向蚕娘报讯,硬着头皮又问:“姥姥可知蚕娘前辈去了何处?在下有紧急之事,定要亲口禀报她老人家。”说着便要去推那蒙着黑布的房门。 “……走开!谁是你姥姥?”余嫔厉吼,不知是错觉否,胡彦之似听兽咆,不由退了一步,莫敢妄动。老妇安静片刻,再开口时平抑许多,只是口气依旧不善。“我主不在,行踪不知。你速离去,老身自会转达。” 胡彦之无奈,言简意赅地交代一遍,退出小院。 殷横野是三才五峰榜内,现在还多了个身负异能的丑面怪客,实力深不可测,牛鼻子师傅说过,三五等级的高人,只有三五之能可以应付,其他无论填上多少条人命,不过平白牺牲而已。若萧谏纸一着失算,殷老乌龟厚着脸皮动手,没有蚕娘助阵,己方只有完蛋二字,绝无侥幸。 饶是胡彦之应变机敏,此际亦不禁茫然无措。盘势就是这般一翻两瞪眼,没有棋就是没有棋,索遍枯肠,再生不出第二名三才五峰的高手来,说什么也没用。不行!便无天九么鸡至尊宝在手,拿铜锤也要怼死你! 胡大爷赌徒性格发作——他可是拜过人称“翻邪”的天下第一烂赌鬼丁鸡六为师,活着走出无命赌坊的——打定主意,无视沿途婢仆的侧目惊呼,掠向耿照的书斋。 慕容柔的金字牌也好,什么兵营文书也罢,只消能调动兵马衙役的,搜出一枚算一枚;要是啥都找不着,就模仿小耿的狗爬字写它个几张,押上典卫官防,让全越浦的官爷兵爷们都到沉沙谷聚聚,大伙联络下感情,来个沙场秋点兵! 模仿笔迹老子可厉害了,胡大爷心中冷笑。你都不知道我拜过什么人做师傅! 他当然没打算牺牲旁人性命,换义弟全身而退。在沉沙谷制造全东海、乃至天下五道不得不注目的大混乱,有可能令阴谋家临阵缩手,另挑黄道吉日杀人,以免暴露在世人眼前,永无宁日。 小耿不在府里,那些个莺莺燕燕红颜知己无床可暖,各有去处,不怕在书斋里撞见。老胡不耐廊庑曲绕,直接翻进院里,“碰!”隔空震开门扇,赫见书桌后踞着一名异常娇小的丽人,银发曳地,泽光润滑如白狐尾,酸枣木制的太师椅被她慵懒婀娜的体态一衬,简直就像轿子,却不是马蚕娘是谁? “前……前辈!” 救星乍现,胡彦之几欲流泪,不及开口,却见蚕娘玉牙般小巧莹白的手掌里,把玩着一枚乌沉沉的物事,连房门撞开的偌大动静都未能引起女郎的注意,不知是太过入神,抑或浑不着意。 胡彦之认出是得自狼首的那枚“平安符”。蛇曲般的小半截剑片来历成谜,他俩论不出个所以然来,便各自忙去,耿照搁在桌顶上权充镇纸,为蚕娘所见。 一怔之间,蚕娘抬起头来,与他四目相对,姣细的蛾柳微微一蹙:“你知道这玩意哪儿来的?” 胡彦之几欲昏倒,心头直有万马腾过:都什么时候了别玩啦我的祖奶奶一会儿要死很多人哪,忙抢白道:“先别说这个,前辈——”蓦地气息一窒,整个人如浸深水,浑身动弹不得,难以言喻的重量仿佛置身在直落千尺的飞瀑下,压得他单膝微屈,抬头才见一双寒凛艳眸。 这是他头一回见蚕娘发怒。 那是极力压抑仍未能消止的怒火,他在兄长、十九娘,乃至“豺狗”遗老眼中曾见,仇恨经过漫长时光若未能淡去,就会压挤扭曲成这般模样,胡彦之很熟悉。 蚕娘的怒火不是冲他而来,然而“难以自抑”毋宁更加危险。 胡彦之不敢再嘻皮笑脸——事实上也做不到——扛着千钧般的袭身重压,咬牙艰难道:“聂……聂冥途……” “聂冥途……好你个聂冥途!”细小的银发女郎目绽精光,撑桌立起,并未意识到此举加强了锁限内的压力,静水深流似的无形团块持续压沉,桌前的胡彦之终于单膝跪倒。“他人呢,在哪?” “城……城尹……大牢……” 胡彦之以为再吸不到一丝气息,蓦地压力一空,蜂拥入肺的空气撞得胸肋隐隐作痛。青年撑地跪倒,汗如雨下,全身筋骨无处不疼;满桌纸张“哗啦拉”地扬起旋落,劲风刮过的锐利感还残留在肌肤上,桌顶的剑片已不知所踪,况乎蚕娘? 第二五二折、为与君遇,千载乖离 刑狱自古如阿鼻。狱卒一行,原是百工里的最底层,地位甚至不如屠夫妓户,乃不折不扣的贱役;偏偏在狱里,牢卒吏目握有极大的权力,恁是皇亲国戚,一旦投入牢笼,就是这帮人的俎上肉,不拿出银钱好生打点,拷打凌虐还算小事,丢掉性命都不冤枉。 寻常百姓非不得已,绝不见官,唯恐不小心被衙差骗进班房,随便找个理由押起来,就是让家里人拿银两来赎的意思。没钱或给得不够,大牢里就是活生生的地狱,上至平望的京兆狱,下至各地的郡狱县狱,都是如此。 东海为文明之始,三川又是财富集中之地,不比西山南陵,狱政相较起来是人性许多,光越浦地界便有四处监狱,各有区处: 邻近西市的西狱规模最大,是正式关押囚犯的地方,又称大狱,设于此间,据说是为了斩首弃市之便。专囚女犯的掖庭狱则在城北,雇有干练的仆妇看管,呼曰“官媒婆”,一般衙役不能随意进出。 慕容柔为制三川,在谷城设营练兵,营里也有牢狱,将军府所抓犯人,不在靖波府狱便在此间,审、判、刑、决都不干衙门底事。如城尹梁子同在论法大会上被捕,即押入谷城狱,未经将军许可,辕门直如天堑,天皇老子也见不上。 城尹衙门里亦有牢房,在大堂右侧,与官差当值的班房只隔一照壁,称为“内监”。 衙门是城尹大人办公的地方,周围多有公署,圈着黑牢刑室,哀声越墙,恶臭难当,不免有辱斯文。 就连这里的三班衙役,地位也不比寻常郡县,架子甚大,哪里肯干狱卒?只押些克日将审的轻犯、证人之流。东西南三厢牢房,木板门惯常是不锁的,房里床榻桌椅备便,后进还有专用的井栏茅厕,在此候审的人可自由走动,若舍得花钱,衙门后巷不文居的葱肉火烧、燠爆兔肺,都能央人帮忙买来;若非各房只在高处朝外开一小窗,窗上嵌着狭仄铁槛,略有几分刑狱的森严气氛,内监看来就是座普通大院,同衙里余处并无不同。 聂冥途关在内监的北面牢房里,厚厚的木板门倒是上了锁的。 吴老七按典卫大人吩咐,特地从西狱弄了副二十斤重的铁叶团头枷,给这妖怪似的秃囚戴上,因他双手打折,大夫看过后说是不能上铐,双踝戴上脚镣,腰间拴条两尺来长的铁炼,一头钉死在砖墙上,不碍吃饭拉屎便了。 房里四面抄满符字,是照着典卫大人的经书描的。吴老七找仨练过字的同僚帮忙,足足描了三天,写完再髹一层桐油,风干后泼水也洗不掉。 “……这是镇邪用的呀!”吴老七的同僚边髹漆边嘀咕:“怕泼黑狗血坏了,魇镇就不灵啦。我从前在小河县看过一回,哎呀那个邪乎啊!” “你就吹吧,小河三年你哪天不喝得醉醺醺的,能记事才邪乎。”旁人尽皆大笑。 说归说,打那名唤聂冥途的妖人囚入北房,衙差们便有意无意地避走内监,到了夜里,索性溜到对面东院的弓马值处蹭火锅。认真守班房的除了总捕蔡南枝,就只有藉酒壮胆的吴老七自己了。 这几日慕容柔多在谷城办公,没了猫儿舔爪虎视,衙里直是群鼠乱舞,迟到早退开小差,颇有点恢复往日太平的味道;未至晌午,班房内空空如也,唯二当值的两名衙差在不文居吃喝正欢,反正总捕头请假、城尹下狱,无人照管,铁了心在店里喝到换班,自不会留意对面一抹银光掠过檐角,倏忽没入内监墙内。 蚕娘初至衙门,地面不熟,但在银发女郎的灵觉之前,狼首的血腥兽臭便是最好的指引,狐尾般的润泽银发贴墙瞬转,无声无息分断铁锁,留于地面,身影直到聂冥途前才又凝形。 “……起来!” 女郎咬牙开声,聂冥途蜷缩成一团的身躯,连同房内诸物,呼的一声齐翻了个圈,如遭巨浪所掀,落地的瞬间像撞着某种无形软垫,势子一缓,又似浸入浅水,发出的声息还不如掀起时呼啸。 只聂冥途撞上砖墙,重摔落地,木枷铁炼撞在身下的厚草垫——内监里唯有北房是无床的,用以关押刑犯——上,只发出些微声响。 狼首头晕眼花,依旧紧闭双眼,不敢张开;鼻翼歙动,嗅出幽馥的女子体香,咬着满口血狞笑:“都说美人多刺,有话……不能好好说么?”蚕娘一哼,高瘦的老人维持着熟虾般的蜷姿曳地滑开,如遭山洪冲走,“砰!”背脊撞墙,一口血喷得老高,浇落满头尘灰。 “再说废话,我让你悔生人世!” 小手一扬,剑片“笃!”插进聂冥途右胸,明明是截面平滑,却嵌进了老人嶙峋露骨的胸膛,痛得狼首颤身闷哼,灰沫混血溢出嘴角。 聂冥途右手吃力摸索,片刻才露恍然之色。 “是……是‘平安符’哩。给我的那人说,只要拿着这玩意儿,老狼怎么都不会死。栽在耿小子手里时,靠它捡回了一条命,今日不知道还有没有效。” 蚕娘美眸如电,凝功锁脉神威之至,狼首喉管冲凹,差不多就是柔荑大小的印子。“说!谁给你的?” “那、那人没……没亮字号……” “嘴硬啊,聂冥途。”女郎冷笑。“看你喉咙有没这般硬。命只一条,玩完儿就没啦,想清了啊。”玲珑剔透的指尖一收,聂冥途死死捂喉,却探不进木枷颈围里,仿佛被无形之物挡住。 “是死穷酸……殷、殷……横……” 他拼命吐出字句,欲抢在钳制收紧之前,而女郎似无停手的打算。“我……没见到……当年……在圣藻池……嗅过他的味儿……错不了……是那厮……咯咯……死……穷酸……坑、坑了老子……呜呃……” 蚕娘劲一收,聂冥途高高吊起的肩颈垂落,大口吞息。 “他还说了什么?你们在哪儿接的头?” 聂冥途艰难摇头,片刻才道:“没……没接头。老狼只同他说过一回话,脸都没见着。他……那厮让伊黄粱在老狼身上开了个口子,塞进一枚珠子,说是能练回青狼诀,还换了根獒屌,乖乖比驴货还大——” 蚕娘柳眉一蹙,冷哼打断:“……拿来!” 聂冥途闻言,忙去解裤腰。“咱们俩又不熟,怎么好意思呢?我身上有伤,要是表现得不好,你可别以为老狼不行……” 蚕娘手一挥,聂冥途背脊贴墙,整个人被一股水流般的巨力叉起,静水遽涌间至柔化为至刚,木枷迸毁、囚衣裂张,灰瘪的肌肤被压得绷出胸肋骨架,着力点一路上移,终在左胁近心处凸出一枚血瘤般的物事,约莫核桃大小,被极度撑紧变薄的皮肤下,那物事看来也像核桃,皮肉血筋无法尽掩表面头髓似的缠错纹路。 女郎走近,锁限的威力随之增强,聂冥途整个人呈“大”字形被压上墙,隐约传出骨裂闷响,连空气都快吸不入肺,遑论出声。蚕娘才不管他的死活,指尖隔空往血瘤上一划,裂开一道俐落细口,皮肉自行滑褪,像被挤出果肉的熟透果皮,连血都没溢半点。 身形细小的银发女郎踮起脚尖,从创口内摘下那枚乌青青的肉核桃,曳着披缎似的长发退回。锁限一除,狼首跌落在地,身躯颤抖,蚕娘可没打算饶过,凝目一睨,嵌于聂冥途右胸的剑片又陷入分许,如鬼魅所为。 剑入肺叶,聂冥途痛苦呻吟,鼻下呼出连串血泡。 “殷老贼同你说,这剑是哪来的?” “什……什么剑……呃啊!”鲜血溢出口鼻,眼看狼首将有性命之忧。 “现在你知道是什么剑了。”银发小人儿蔑笑如霜,眼里却蕴有怒意。“说!这灵蛇金剑是从谁手里得来的?” 她一眼就看出剑片的来历。 云山两不修中“湎淫不修”须纵酒的灵蛇金剑,在东北五岛七砦十二家当中赫赫有名的,配得上须纵酒的名声修为,是他平生拥有的十七柄名剑里,唯一携同归隐的一柄,可见爱甚。 当日蚕娘在邬家庄被灰袍人打伤,拖命逃回宵明岛,重履东海头一件事,就是往云山拜访须纵酒和莫壤歌,却在竹庐内寻到两人之尸,从尸身的风干情形判断,竟已死去多年。 ——东海剑术名家甚多,为何她起心欲访者,头一站便是“云山两不修”? 在女郎内心深处,始终回避这个问题,仿佛不去想它就毋须面对,直到在耿小子的书斋桌上看到这枚剑片。 剑片无疑来自灵蛇金剑。这柄剑在某次比斗之后,因须纵酒发现自己是连斗的第二场,以对手之年少,又是一介女流,居然没能立分胜负,于是爽快认输,同时感于老兄弟莫壤歌淡泊弃剑,境界超然,遂折了金剑,从此退出江湖。 折断的后半截灵蛇剑,被须纵酒送给此战的对手,当是嘉许后辈,不无传承之意。蛇舌状的分岔剑尖则一直在须纵酒处,搁在云山竹庐的酒瓮里,似被当成酒杓使,蚕娘收埋须莫二人时,将其与须纵酒同穴殉葬,以慰在天之灵。 这片“平安符”只能来自于后半截的灵蛇金剑。 剑片上的烧灼痕迹,代表它出自火场。虽无进一步的证据,但蚕娘活到这把岁数,只同一处火场有关,她任性地视为是从邬家庄余烬中所得。 也就是说,持有后半截金剑的凶手,与灰衣人——姑且当是殷横野——联手,将邬家庄上下一百卅七口屠戮殆尽。蚕娘赶到时,误中灰袍人的六极屠龙阵陷阱,险死还生,却没能见到另一名剑手。剑片该是在灭庄的过程中受到激烈抵抗,金剑再折,从而留在烧毁的火场。 萧谏纸的现场还原报告,明白指出剑手在庄内受挫的迹兆,强烈支持了这个论点。 或许持灵蛇金剑的凶手,自觉无颜与女郎相见,所以才……不,不对,不是那样的。蚕娘想起在湖庄小岛上,冰火双丹即将巨爆、炸毁一切之际,终舍下爱郎的少女,那无机质似的空洞眼神。 剑手非因愧疚而避开蚕娘,更可能是受了伤,才未与殷横野一道。她非常痛恨这种挫败感,即便予她挫败的对象本无此意,哪怕在旁人看来根本不能称之为“挫败”,依旧无法熨平凶手那异常扭曲的恨火。 设计蚕娘的殷横野,即是当年在湖庄发动儒门五部执令围杀吕坟羊兄妹的灰袍人,从而推断出蚕娘在湖庄拖到最后一刻才出手,不是为保护胤丹书,而是“六极屠龙阵”对纯血的鳞族后裔有绝佳的克制之效,桑木阴之主尤为其甚,故须明哲保身。 这个精准的推论,几乎将蚕娘的性命留在邬家庄的余烬里。 而焦灼的蛇剑碎片,终将蚕娘和云山两不修、湖庄殷横野连在一块儿。有什么人,能与这些产生交集? 将云山两不修一剑穿心当然是仇恨,虽然两位高人自承失败,但在凶手心中这绝非佳话,而是屈辱,只有扎扎实实将二人打败才能洗刷。 “十年之功,并不足以消弭你和莫壤歌、须纵酒的实力差距……莫壤歌不运内力,只以招式斗你,须纵酒于激战中随意抽身饮酒的从容,你最少要花二十年的工夫,才能追上……” ——诱发杀意的,会不会就是我这几句无心的话语? 书斋里,蚕娘持剑片出神时,这样的念头无数次掠过心版,既令女郎心惊,复令女郎心痛。 能使凶手突破岁月之限,十年内攀至巅峰的,只有宵明岛的《天覆神功》。 但凶手发了毒誓,绝不拜入蚕娘门下,为得到秘笈,才与人合作血洗邬庄。 待得武功大成,她头一个回去找的,就是双双认输弃斗的须纵酒与莫壤歌,只为证明自己真正胜过了这两人,毋须嗟来之胜! 而负了她的薄幸男子,终究落得身败名裂,身死收场—— (丹书啊丹书,我们究竟……放出了怎样的一头怪物?) 说不定……说不定在凶手看来,蚕娘正是一切不幸的根源,杀了银发女郎犹不解恨,须杀掉世上每一个她在乎的、欢喜心疼的人,令她一无所有,带着悔恨虚无死去,一如凶手带着虚无悔恨而活。 平安符——灵蛇金剑的碎片——是整个谜底缺失的最后一块,令蚕娘不得不面对,多年来始终回避的问题与答案。 “……说!”银发女郎将满腔愤恨全发泄在狼首身上: “殷横野有没有告诉你,杜妆怜在哪儿?持这个信物,上哪才能找到她?这些年她到底躲到哪儿去了?说!” 噗的一声剑片透体穿出,“笃!”没入砖墙,面与墙齐,怕要用上钉凿才能挖出。聂冥途倒地不起,再无声息,只余嶙峋的背脊起伏,血污逐渐浸透身下草垫。蚕娘一怔,意识到自己施力过猛,所幸昔日的畜生道之主命韧亦如牲畜,要换了别个儿,眼下便是鱼死网破的局面。 聂冥途的口供不是什么可靠的铁证,不过对女郎而言已十分足够。萧谏纸那小子早去了几个时辰,该说耿、胡俩小子混蛋透顶,入手这般紧要物证,却未与自己商量,要不昨儿便来拷掠这畜生,还去沉沙谷摆什么龙门阵?吃好睡饱了杀上秋水亭,教那殷小子悔生人世! 好在现下也不算太晚。 马蚕娘并不打算给对手准备的机会。对萧谏纸或有些不好意思,然而殷横野已到付出代价之时,至于是否合乎古木鸢、高柳蝉一方的正义,则不在女郎的考虑之内。 ——至于你,杜丫头,这笔帐咱们后头慢慢算。蚕娘要问你的可多了。 女郎无声地叹了口气,正欲离去,省起取自狼首的那枚瘤核尚在手中,虚握肉核翻转打量,不觉喃喃道:“……这是什么玩意?”嗅着一股蛇虺虫鳞般的腥臭气息,却非聂冥途身上的脓血臭味,而是发自此核。 从聂、殷这类坏东西处得来的,十之八九有毒,而虺鳞腥气正是毒兆。 马蚕娘有一物护身,百毒不侵,徒手持握毫不畏惧,禁不住好奇捏了捏,触感彷似骨角,又像厚些的蛋壳,无活物之温软,也不像坚不可摧的模样。本欲随手砸开,想想不妥,取下左耳银饰搓成细针刺入,取出一瞧,并未发黑,起码确定不是毒。 当年聂冥途邪功被废,为“刀皇”武登庸携至莲觉寺囚管,机缘巧合练就一身佛门武功,道魔不能并存,断无再练《青狼诀》的道理。蚕娘判断他是凭借外物之助,才能同使佛手狼诀。 自外物汲取威能,女郎再熟稔不过,说穿不外乎“水能载舟,亦能覆舟”八个字。 盖因世上无物不存天敌,终有被克之一日;倚赖愈深,受害愈大。同耿照聊起时,除告诫少年不能过于倚赖外物,以他对骊珠了解有限,恃用太过,难保不会在紧要时刻为其反扑,顺便点破聂冥途兼行佛魔两功的缺陷。耿照牢牢记住,果然制服聂冥途。 聂冥途已无青狼功却能狼化,除殷横野奉上的改良版心法,必是此物提供了邪源。既不是毒,也不是药蛊,“……够邪门啊!”女郎眯着姣好的杏眼,忍不住呢喃。 本代马蚕娘的最大缺陷,就是有着异于常人的好奇心,旺盛到足以超越其明慧阅历,在绝不该出现处冒将出来,造成难测的结果。好在炽烈的恨火最后压倒了好奇心和求知欲,银发女郎还记得该去沉沙谷,杀殷小子个措手不及—— 两度交手的经验,蚕娘有七成以上把握,能打败名列凌云三才的“隐圣”殷横野。时光岁月是殷横野的敌人,却不是她的,桑木阴之主仅有生与死的区别,不存在当中名为“衰老”的可悲过程。 事实上,当年在湖庄短暂交手,两人能说得上是势均力敌,但在邬家庄时,殷横野若非预先设下六极大阵的陷阱,决计不是她的对手。这点可能从遇袭负创、由始至终皆处于下风的蚕娘,最终犹能逃出生天,充分获得证明。 较之当年,殷小子徒增年岁,只有益发老迈,血气更衰而已。不给他预先排阵布置陷阱的时间,还不乖乖伏法? “有……有件事……这个……” 谁知最后,竟是聂冥途止了她的步伐。 银发女郎诧异回眸,望着侧卧撑起的枯瘦老人,颇有些哭笑不得之感。 ——便以畜生来看,你聂小子实在话多。 都成这样了还废话!女郎不禁抱臂冷笑。 “至于么你?这么尽心替人家拖延时间,聂冥途,你不是干这种忠义之士的料啊!信不信我撕了你的眼皮,教你的头髓生生沸成一盅豆腐脑儿?” “哎……没……没奈何,我……我这人就是实诚,拿……拿钱干事,必信必果啊。”狼首口鼻淌血,艰难地支起半身,因痛苦而扭曲的笑容着实惊怖,完全无法和实诚二字连在一块。“死……死穷酸,让我……给挖出珠子的人带……带句话,有点……有点难,我……想想……妈的读书人就是……” “想起来啦,叫……叫‘物有所极,同类而伤。’” 蚕娘冷笑道:“什么意思?” “我……我当时也这么问。听……听不懂的东西最讨厌了。”聂冥途咽了口血唾,呼吸总算平顺了些,靠着极大的热情支撑伤体,勉力续道:“那……那死穷酸说,东……东西不管再厉害,找……找到一样的,两边差不多厉害,便……便能伤它。” “他让你同我说这些,是嫌你死得不够快么?”蚕娘心中恼火,隐生出一丝杀意。“衅语不是教你在这般景况下说的,聂冥途!” 狼首居然笑起来。 “是啊!所……所以我拼……拼老命也要说完……”咧开一张狼籍血口,兴奋道:“这……一听,就……就是马上要出事的节奏啊!” 蚕娘面色微变,忽见数缕青气沿指尖蜿蜒至腕脉,福至心灵:“……是毒!”脱手将那肉核掷出,恚怒之下自不留力,异核在墙上撞成一蓬齑粉,墨绿色的粉状烟气窜绕宛若活物,飞卷而回。 女郎直觉欲避,视界里陡地一青,蛇烟不知是比“分光化影”的身法更快,抑或她根本动弹不得,青气自蚕娘全身孔窍钻入化散,倏忽不见,无臭无味,简直就像焚香般随风消逝。 撞上砖墙的异核残碎,这时终于簌簌落地,色如牙骨,明明破片上依稀辨得原先核桃脑儿似的外型,颜色却与前度全然不同,仿佛俱化青氛,一股脑儿钻入女郎体内。 蚕娘心知中了暗算,骇人的是这一切毫无道理。以她身带神物,根本不可能中毒!世间一切邪秽至此,俱都雾散烟消,怎么可能—— 女郎一跤坐倒,极之娇小的婀娜胴体内,有股可怕邪力肆意翻涌,似怨似暴,横冲直撞。自掌蚕娘大位百余年间,从未发生这样的情况,不仅内息无法运使,连五脏六腑、奇经八脉间的平衡都被打破,难以言欲的痛苦衰颓从骨骼深处涌出,摧枯拉朽似的,仿佛下一刻即令百骸溃散…… 蚕娘既茫然又骇异,片刻之后,才醒悟这是肉体急遽衰老的感觉。 毕竟她对“老”这件事,已经十分陌生了。只要“蚕娘之力”尚在,继承正统的桑木阴之主便能配合“天覆神功”心诀,永驻青春。然此举违反自然,终须付出代价: 曾有马蚕娘在保持青春活力的同时,仍持续如孩童般长成,也有如本代蚕娘一般,身子不断缩小的;有的马蚕娘半身瘫痪,却毋须将武功练至三才五峰之境,即有隔空移物的异能,乃至窥视人心、鉴往知来等,不一而足。 长保青春,仅是继承“蚕娘之力”的特征之一,正统的桑木阴之主必须为此付出代价,并与伴随而来的其他征候和平共处,领导宵明岛上下团结一心,在历史的洪流中贯彻使命,绝不动摇。 身子衰颓,乃至周天平衡开始崩溃,原因只有一个,就是“蚕娘之力”出了问题。 银发女郎忍住痛苦,小手解开裹身的白狐裘,松开腰带与里外几层衣襟,露出一抹木红肚兜来,亮滑柔润的冬艳色较桃红更浅,却更高雅耐看,如非肌肤白腻如玉,等闲难以驾驭。 蚕娘扯脱肚兜锦绳,从浑圆绵硕的乳峰间,拉出一只贴肉收藏的同色锦囊,淡淡的青光透出木红缎子,刹那间还以为是豆青或芋紫色泽。女郎低头见得,面色剧变,最害怕的事果然发生,然而却不知其所以。 木红锦囊里所贮,是一枚浑圆如大珠、皮光盈润的蛋色珠子,不过荔枝大小,与寻常珠饰不同的是,珠子表面有一层黏滑异质,细看可见青络遍布,隐隐跳动,宛若活物。 ——这样的珠子,世上共有三枚。 其中一枚贮于奇珍“亿劫冥表”,数百年来被星罗海五帝窟奉为繁衍纯血的至宝,因缘际会入得耿照脐内,与他一体共生,再不可分;另一枚则在千年前便已失落,冷炉谷龙皇密窟祭坛上,还遗有被破坏的冥表残迹,未知是何人所为。 第三枚与一胎同胞的另两珠不同,早在鳞族君临东海的古纪时代,便由龙皇玄鳞赐给接天塔的新任祭首。弭平了陵女忌飏的叛乱,经历大清洗的塔中司祭成为玄鳞真正的心腹,她们获赐龙皇“无双之力”的副本,为龙皇钻研神器除武功外的其他可能性—— 当然这是借口而已。 伟大的玄鳞疑心佛使终不会交出化龙之法,索性命这些受佛使亲炙、万中无一的聪慧女子秘密研究,以为备案。但不知何故,这段历史的后续发展并未留于宵明岛的秘阁,一如玄鳞的突然消失,成为信史与神话之间的断层,只龙皇的“无双之力”代代相传,用以策立桑木阴一脉的新主人。 化骊珠除了提供源源不绝的生命活力,可转换成浑厚内息,以及为五帝窟诞下玄阴纯血,还有各种难以想像的奇妙用途。不惧邪秽可辟百毒,毫无疑问是其中之一,既如此,蚕娘又是如何受的暗算? 女郎抑着小手震颤,勉力解开锦囊,见化骊珠表面沾了青苔也似,布满黯污,与聂冥途体内取出的异核极似,仿佛苔霉再吃深些、骊珠再干萎些个,便是肉核的模样—— “……物有所极,同类而伤。” 聂冥途的声音回荡在脑海里。 蚕娘这才发现,自己踏进了一个精心布置的陷阱,早在殷横野血洗邬昙仙乡、夺走本门重宝的那刻,陷阱便排定停妥,专等她一步蹈入,粉身碎骨。 ——“蚕娘之力”来自龙皇亲赐的化骊珠,百毒不侵,专辟邪秽。 ——握有化骊珠,马蚕娘便拥有等同龙皇的无双之力,难以击败。 然而“物有所极,同类而伤”。再怎么厉害之物,同属一类即可伤之。 体衰力消的银发女郎望着散碎一地的骨色核脑儿,作梦也想不到,这两件乖离千年的龙皇至宝,竟会在这样的情况下重遇,成为重挫己身的一着棋。 (殷横野啊殷横野,原来祭殿中那枚失落的骊珠,居然在你手里!) 第二五三折、蚕凋桑落,恨予丹棘 女郎无从判定骊珠污损的程度,桑木阴近千年来,这是绝无仅有的情况,翻遍秘阁所藏典籍,也不可能有答案。 因为记载骊珠之秘,以及化龙之法的宝典《麓野乱龙篇》,早在邬昙仙乡付之一炬、蚕娘几绝于“六极屠龙大阵”的血火夜里,便已落入阴谋家之手。 蚕娘并未欺骗耿照,她一直没翻过这本书。事实上,《麓野乱龙篇》在桑木阴一脉乃是禁忌,历代当主的职责之一除了保管此书,还负有“禁绝化龙之法重现世间”的重责大任,纯血鳞族尤不可翻阅。 殷横野夺书的目的不得而知,然而《麓野乱龙篇》所载,足够他得到这枚失落千年、因强行破坏亿劫冥表,以致为盒内机关所毁损的萎珠,并以之培养出能污损骊珠的邪秽,似也入情入理。 骊珠表面的青色黯污正逐渐扩散,且随着血筋般的青络,慢慢渗进珠内,每深入分许,化骊珠便会发出哀嚎似的无形波动,与女郎周身百骸产生共鸣,共同分担邪秽入侵的痛苦。 蚕娘运使化骊珠之力的方式与耿照不同——就这点来说,耿照或许是古往今来独一无二的特例——天覆神功中只许当主修习的心诀,称“祭蚕”者,可在一定的距离内调用骊珠之力,无论转化内息、祛除毒秽,乃至强行延生,皆无物可阻;便砌以砖石,笼以铜铁,只要神珠不毁,就能源源不绝借用神力。 其距离端看个人修为,持有“蚕娘之力”是一回事,攀上三才五峰之境则又是另一回事。女郎在武功上的造诣,综观桑木阴全史亦少有比肩者,两丈内可任意汲用珠能;贴肉收藏,不过示以贵重罢了。 化骊珠提供的是无穷的生命力,自身并无长春之能;使女郎得以貌美不衰的,乃是天覆神功的“僵蚕”一诀,以化骊珠之力推动,适足以超克蚕僵的周期限制,再不受岁月侵蚀。 而染红霞所练之“冰蚕”,乃天覆神功的入门基础,待精进至僵蚕,阴寒内息将转为抑制衰老之用,奇寒凝冰的效果逐渐淡去,终至于无。 在宵明岛漫长的历史中,也曾出过全无内力,靠僵蚕诀运使骊珠延生的当主。而蚕娘的修为,即使在历代马蚕娘里亦是稳占前三的实力,自不是这般乏货,化骊珠于她,除充作僵蚕诀的动力泉源,大抵就是一样极其方便有效的练功辅具,内功未成前用以增幅,内功大成后朱紫交竞,用以拓展天覆神功的极限。 没了化骊珠,蚕娘仍有三才五峰的境界手眼,内力就算略逊于殷横野等榜内高手,不足以发动峰级异兆,天覆神功也非好相与的。 但骊珠受污,此际从中汲取的每分力量,无不带着邪秽闇毒,因而重创了蚕娘周天诸元,肉体的状况急遽恶化。果断舍弃骊珠,可能是最明智的保命法,可惜桑木阴之主没有这条路可走。 不行,女郎咬牙撑起。得……得尽快回到朱雀航,只要能驱除邪秽—— “我……我怎么就觉得……”一旁聂冥途咬着满口鲜血,啧啧有声: “这……这只是一个开始而已?照戏文演,要命的伏兵该来收帐啦。” 蚕娘一凛,回见内监大院之中,阳光不知何时变得有些黄旧,天空似乎灰蒙蒙的,明明才近晌午,却仿佛将至黄昏;一怔之间,东、西、南三厢牢门齐齐推开,现出三名劲装汉子。 当先一人身长逾九尺,腰杆一挺,大光头似欲触檐,劲装外裹着虎皮抱肚,臂韝、绑腿清一色都是虎皮,下巴的位置镶了块烁亮角铁,臂后反握一柄巨大的扇形异刃,狞目眈眈,缓步走下天井。 另一人青瘦颀长,只有一臂,眇去的左目上覆着一只鲛皮眼罩,凄厉的刀疤自眼罩上下穿出,从发际直到下颔,可见当时伤势之重;抿嘴的神情透出一丝嫉愤蔑冷,拖一杆丈八短长的银戟。明明是沉重已极的长兵,于他却像拎了条牙签也似,举重若轻,姿态十足懒惫。 第三人则始终立于檐影中,垂袖笼手,肩背微佝,天井的光斜照出一双洗旧的黑鞋白袜,却照不到披发侧转的朦胧面目。 可惜耿照与染红霞向雷门鹤摊牌之时,蚕娘并未随行,否则当知此三人乃昔日赤尖山“十五飞虎”在内,排行第三的“山无虎”猱猿、行七的“战虎”戈卓,以及老九“暴虎”极衡道人,只不知三人何以在此。 蚕娘对三名悍匪的来历一无所知,却能清楚察觉杀气,此际自好避撄其锋,奋起余力点足游墙,攀住小窗铁槛一瞧,街上似笼罩着一层莫名霭黄,蒸腾缭绕,颇有几分海市蜃楼之感,远近、大小、短长等俱都氤氲难测,与平日模样有着难以名状的微妙差异。 ——阵法! 女郎心中一动,凝眸瞧去,墙上书写的天佛图字当中,夹杂极细小的符篆,就藏在图字的笔划里,显是有人藉佛图掩护,布下奇门遁甲。 蚕娘既惊且怒,信手一抹,谁知髹了桐油的符篆却抹之不去,盛怒之下掌中吐劲,劈下成片砖石,内息牵动体内溃势,娇小的身子泄了气般滑转落地,掩胸细细喘息。 以此阵规模,毁去几片符砖毫无影响。阵式一旦发动,方位、五感倒错混淆,外人进不来,走又走不出;阵中之人,以为自己正往外走,或再跨一步即能离开,殊不知这一步之遥的距离、朝外走的方向感……就连“行走”或“奔跑”也都是错觉,恁是跑了一两个时辰,始终就差那一步。 蚕娘本欲仗着身子细小,沿梁椽缝隙钻出牢房,避与那来历不明的三名杀星动手,看来殷横野在布置陷阱时,已考量到这一点,隔绝外界的阵法决计不会只排布在北屋而已;要脱出内监,唯一的出路就在天井。 上一回殷小子算计她,是在邬家庄内布下“六极大阵”的阵图。 原该由六部执令推动的屠龙之阵,改以奇门术数模拟其克制鳞族武学的特性,效果不免大打折扣。再加上布阵的手法千头万绪,这般繁复阵法的讲究尤其精细,不是画俩黄纸咬舌喷血就能构置;殷横野以邬昙仙乡的一地横尸为掩护,遍藏符箓图形于地脉汇集处,终教蚕娘看出了破绽,得以逃出生天。 这回的陷阱仍是阵法,蚕娘掠出房门之前,勉力提运神功,虽周天百骸行将崩溃,但天覆功的内息却无明显受制,可见殷小子记取教训,不再使用过于庞杂、失败率奇高的术数阵法,妄图压制女郎元功,只断逃生之路,以搏困兽。 (那就看看你安排的人,有没有这个本事了。) 女郎银牙一咬,掠出北屋,首先发动攻势的,竟是仅余一目一臂的“战虎”戈卓,怕没有百斤重的烂银画戟越顶轰落,戟臂加起来超过两丈,若被轰实了,还不爆成一摊骨血! 银光一闪,戟头重轰落地,白狐尾般银润的辉芒迳自穿入飞溅的砖石间,沿银戟窜上,连戟杆都未踏弯多少,转眼将踩上“战虎”仅剩的右掌。 戈卓急急撤手,蓦地劲风刮面,心念未动,本能着地一滚,才没被女郎甩来的银发扫断头颈;未及起身抱头拱背,一只巨靴踏他背门笔直上跃,猱猿的巨躯仿佛遮断了投入天井的日照,异刃“剁虎斤”堪堪接着蚕娘箭一般的疾射之势,悍然挥落: “……下去!” “你才下去!” 一串银铃般的蔑笑,银芒贴着扇形钢刃闪掠而过,百忙中不忘一蹴脚跟,踹正猱猿颈背,轰得巨汉异刃脱手,整个人如礟石坠地。蚕娘借力飙射,眼看要斜穿天井,掠往对街的不文居。 始终站在檐影下的极衡道人,这时终于出手。 他一掌拍上檐柱,一阵若有似无的异芒漾过大院,在天空拉过穹顶般的蒸腾氤氲,旋又消失不见。 蚕娘知是阵法催动,不敢冒险撞进肉眼难见的圆穹,半空中柳腰急扭,折回地面时微一踉跄,随即立稳,猱、戈二人依旧是分站两头,那极衡撤了手掌,走下天井,再度成三角合围之势。 昔日在赤尖山,极衡道人即以血杀阵法闻名,南陵罕有精通奇门术数者,穷山国、孤竹国等联军吃了他不少的亏。蚕娘一眼看出三人之中,以他修为最高,一直提防他出手,不料极衡却以阵法留住了她,麻烦还在武功之上。 身材异常娇小却美艳动人的银发女郎,伸手紧了紧狐裘里散开的衣襟,但不把肚兜颈绳系回,再解开腰带,重新穿一遍,此举只是徒然而已,敞襟内的乳峰浑圆挺拔,娇耸的樱红蒂儿怕比春芽还细,连在衣影中看来都是酥嫩剔莹的,一如女郎的乳色匀肌。 “小”这件事,令她周身上下诸般艳色更添迷离魅惑,妍异得毫不真实。 三人却目不斜视,自蚕娘入天井以来,始终全神贯注,仿佛知道眼前的绝色美人乃平生仅见之大敌,胜负就在一霎之间,丝毫不敢放松。蚕娘意识到自己做了个毫无意义的无聊之举,不觉一笑。 也罢。有个通阵法的正好,拿住了逼他解开! 女郎打定主意,反而不走了,见那巨汉猱猿单膝跪地,一甩银发掠至,柔荑轻按他胸口,蚕劲一吐,轰得他倒飞出去。 果然她身形一动,那独臂汉子便来扑救。蚕娘劲吐回身,避过摔碑似的独掌一劈,玉一般的幼掌按他手背,解僵蚕为冰蚕,戈卓怪叫一声,踉跄倒退,甩臂往阶上撞落无数细碎冰壳。 蚕娘不敢动用珠能,强支伤体,以天覆功轰退猱猿,再倒行僵蚕,用解放的寒水之气放倒戈卓,倏忽至极衡身前,小手一探,迳拿胸口。 须知女郎趋避如鬼魅,可不是仗内力轻功。不用骊珠之力,分光化影、凝功锁脉等三五之兆无法催动,蚕娘依旧将三人玩弄于股掌间,靠的是眼力毒辣、拿捏精准,所行无非捷径,所出必定致命,更无一丝余赘,方能至此。 但极衡双臂连消带打,奋力遮护,无一动不蓄反击之势,绵密周延,可说激发所有潜能,豁力保全性命。 蚕娘暗忖:“果然这厮修为最高!”小手轻飘飘穿入棉里针般的守势,拍他胸口“膻中穴”。 膻中乃人身要害,这一下便未满运真力,也能打得他气息一滞,闭目仰倒。 不料极衡身躯微晃,一股绵劲自膻中穴反激而回,震得女郎藕臂酸麻,气血翻涌,暗自心惊: “这……这是什么武功!” 内息一乱,将溃未溃的周天诸元更是火上浇油。极衡怕她抽退,适才一轮打来实也没有制敌之招,情急下双臂一合,便要将娇小的女郎箍在怀中。 蚕娘汲运珠能,及时避过,邪秽上涌头晕眼花,听身后风紧,咬着血温回身出掌,不用珠能蚕劲,与祛寒抢至的戈卓连换十余招,一掌打得他倒翻出去。可惜这一击没能附上内劲,否则独臂汉子纵未筋骨摧折,少不得脏腑受创。 三虎多年同修,默契绝佳,戈卓甫一飞出,猱猿便即补上,一样没拾兵刃,竟空手来斗;虽多戈卓一目一臂,打来却没两样,三五合内即翻了个葱栽筋斗,然而极衡复来。女郎摸不清他的内功门道,反正丹田虚乏,索性全倚拳脚,相持又较前二人久些,居然撑到戈、猱重入战圈。 极衡意在拖延,蚕娘又何尝不是?在净秽之前,骊珠是决计不能用了,方才冒险一试,差点连内功都使不上。银发小人儿铁了心,趁极衡拳脚无害,暗聚天覆功劲,待二子又围上来,便出极招一块解决。 猱猿、戈卓各从不同方位,掠进女郎身后一丈内,忽然停步,紧接着极衡点足飞退,距离也拉开至一丈。他退得太快太邪乎,全然不合情理,蚕娘微怔之间亦未追击,冷冷一哼: “干嘛,想结阵哪?” 还真是。 三人心念一同,倏忽齐至,银发女郎夷然无惧,雪足一点,细小的娇躯腾地飞旋,朝三个方向各出一掌,因速度太快,瞬间犹如三道蚕娘的虚影同时出手,几无先后地与三虎各对了一掌,久蓄的绵密蚕劲疾吐而出。 然而,猱、戈仅仅是小退半步,极衡更是连一步也没退,蚕娘还来不及诧异,掌风已然袭体,却是来自相异的另三个方位! 蚕娘闪躲不及,虚相再转,一样是三掌齐出,打得她气血一晃,而三虎阵位移换,又是三掌前至、三掌后叠,方位各异,仿佛有六个人围着女郎。蚕娘神功之所至,俏美的身形转如飞蓬,无论几道掌来,俱是无分先后地击回;又转得几转,已是一次九掌齐至。 更可怕的是,蚕娘每一对掌,所击非只一人,而是两股劲力接掌,天覆功劲由二人分摊,杀伤力大减。问题是:蚕娘仗着超卓身法、精纯功力,才能无分轩轾地以一敌三,“山无虎”猱猿等既无蚕娘之能,能前三掌叠后三掌地出招,前后方位还不相同,已是匪夷所思;每一对掌犹能以二人分力,这不止是分身术,还得一口气化出十二个人才能办到,遑论连叠九掌—— 三三无尽,六六无穷。 女郎突然明白,他们使的是什么阵了。 (这是……“六极屠龙阵”!) 儒门至高无上的决杀之阵,专克鳞族,历来只有三公、六令得授,便在三槐世家内,也是珍而重之、不预外闻的绝传。沧海儒宗式微后,三槐避世,六艺隐没,儒门之主不知伊于胡底;游于外道杂艺的“九通圣”成为武儒台面上的头脸人物,以祖宗家法论,连他们都没有一窥此阵的资格,今日竟在这城尹衙门的内监院里,现于三名匪寇刺客之手! 蚕娘的心沉到谷底。 殷横野当然是有备而来。从发现北屋的符篆起,女郎就明白今日死关之凶险,犹在当年邬家庄的恶夜之上。在湖庄,殷横野是策动、驱使五部执令的主谋,邬昙仙乡一役,甚以术数模拟大阵,殷小子手里握有阵秘,应是毋庸置疑。 但……将儒门重宝“六极屠龙阵”交付三名刺客,实在无法想像,这是殷横野能做出来的事。比之蚕娘,如为一己之私,将骊珠或《麓野乱龙篇》交给几名地痞路匪,让他们越货杀人……此非堕落,而是彻底的沉沦。 一切信条信念都已抛下,以贯彻恶道的人,该有多可怕? 蚕娘一背香汗浸透旃裘,但六极屠龙阵仍不断化出虚数,仿佛包围的人越来越多,天覆功所受压抑果然远胜邬家庄,奇门遁甲的拟效毕竟不如实阵。丹田蓄力益衰,聚起的渐不如用掉的,“专克鳞族”绝非过誉;拖得越久,对蚕娘越是不利。 当年湖庄大战时,五部执令一使六极屠龙大阵,强如吕坟羊之妹司空杏,也立毙于五执令剑下,除阵式化生攻击的速度太快,令司空杏猝不及防,屠龙阵对薮源魔宗内功的压制亦是关键。桑木阴乃魔宗一脉,若非三虎不及五执令,蚕娘又远胜司空杏,利刃透体、玉殒香消,也就是转眼间事。 女郎经脉重创,内气难聚,功力不及平日三成,这下出的又比入的多,眼看要抵受不住,心生一计:“就只你们有阵?”连踏九星八卦,出掌一迳抢攻,在阵里横冲直撞,硬抢各种阵法眼位。 宵明岛也有自己的遁甲术数,与儒门一系自是相差甚多,硬要说起来,可能与指剑奇宫的要近点儿,六极屠龙阵的原理运用何等精奥细微,要是能被这样冲坏,可真是笑话一则了。 但蚕娘毕竟强过三虎,强行冲撞捍格,对手退的机会大些;陷入阵形凶险处,女郎也能靠身法速度避开,此消彼长,拖老了阵衍变化,可说是只有蚕娘能用的解法。 良机稍纵即逝,蚕娘抢在阵位合拢前,掌分左右,抵住猱猿戈卓——以蚕娘之能,冲开的缝隙也仅够如此,尚不能钻出阵去——小巧的玉掌一运劲,猱、戈竟抽之不回,如镔铁为磁石所吸。 极衡一人不能成阵,一反胆小前势,挥掌直上,迳取蚕娘丹田! (来得好!) 邋遢汉子的手掌不大,与蚕娘平削的小腹差堪仿佛,横掌印上可能还要突出小半截中指,使这一幕看起来既怪异又好笑,却是蚕娘久候的逆转时机—— 极衡一掌印落的瞬息间,女郎扣住猱、戈二人手掌,咬牙催动祭蚕诀,借取骊珠之力,全然无视邪秽入体的剧烈苦痛,于气海中化作天覆功气,由掌心、丹田三处击出! 银发飞散,四人无不口吐朱红,然而战局却再度逆转。 极衡的掌劲,并未被更雄浑宏大的天覆真气一举震散,反而凝于一点,似热刀切牛油般,削开迎面涌来的天覆功劲持续贯入,连蚕娘原本的护体真气亦不能阻,如入无人之境,仿佛它生来就为克制女郎功体,效果犹在“六极屠龙阵”之上。 ——如这般物事,普天之下,蚕娘所知晓的只有一个。 “六极屠龙阵”是儒门三公六令的表征,乃门主的股肱之臣为主尽忠,伏魔讨逆的至高杀器,须以三、六、九数行之,方能发挥其“三三不尽,六六无穷”的偌大威能,亦为儒门组织井然、群贤共治精神的代表。 然而,有一部武功,可以一人之身,御六极屠龙之能,只于三槐之内传承,习者下至三公之位;上,则为万民之表率,君临东海,威加五行!说是专属门主备选的武学,半点也不为过。自三槐隐而不出、儒门再无一主,近百余年间,只一人以此功扬名天下,却因立身不正、弃位避责,最终落得凄惨收场。 这也是在湖庄大战时,蚕娘不到最后一刻绝不出手的真正原因。 鏖斗的吕坟羊与五部执令,无论哪一方所使,俱是魔宗的克星。 ——赤心三刺功! 女郎早该发现的,在拍上极衡胸口的那一霎。一时大意的结果,就是三道刺劲犹如荆棘,贯破女郎的掌心丹田,重创了双手经脉与气海。女郎难以自制地生出大笑的冲动。 ——究竟是我愚蠢轻敌,还是阴谋家算计太深? 在越浦内监一角,遇上三公六令结阵以待的机会有多少? 儒门避世数百年、吕坟羊兄妹惨绝湖庄后,于三名拦路胡匪身上,遭遇备位储君圣功的机会,又有多少? (……殷、横、野!) 贯入两臂的气棘虽较下腹的细小,却能循脉刺入心室,蚕娘剧痛难当,然而丹田已难行气,命悬一线无从犹豫,以祭蚕诀尽取骊珠神力,轰然击出! 巨劲炸开,砖石尽掀,三虎应声飞出,鲜血酾空。 猱猿、戈卓在落地之前,已遭染珠邪能轰碎颅颜,爆膛破肚,开如牙梳的断肋叉出脏腑,两人仰天倒入血泊,状甚凄惨。极衡道人滑出近四丈远,直在阶下撞出陷坑才停,乌浓的血渍渗入蛛网般四散的裂痕之中,令人怵目心惊。 银发女郎气力放尽,软软倒地,银润的长发摊成一片滑缎也似,散开的裘襟之内,松脱颈绳的木红肚兜翻了面儿,月牙色的衬里溅满鲜血,女郎饱满白晰的双丸在藕臂间压出傲人深壑,她却连拉上襟口稍稍遮掩也办不到,灿银发丝沾黏着汗血披落面庞,说不出的凄艳。 丹田全毁,邪秽染身,离死只差一步了。还有什么,能比这更糟的呢? 女郎闭上眼睛,露出一抹自嘲般的苦笑,直到黑影遮去了顶上的日头。 “我早说了,这平安符就是灵验,值啊。”聂冥途解下蒙眼黑巾,畏光的“照蜮狼眼”在正午艳阳下,瞳孔几乎缩得不见,灰翳里只余血丝密布的黄浊眼白。 他拖着腰间的断炼,手里把玩着一枚号筒模样的小巧铜管,咧开满嘴的参差尖牙,下巴兀自沾满血渍。“我好想知道,你是怎么变得忒小的……告诉我嘛,好不好?” 第二五四折、素孺可教,剑指风云 殷横野凝眸极目,越过崖畔的巨禽跛叟,眺向远方的越浦城。 这里自是看不见城郭,但他已安排停当,一旦城内事定,暗桩放出特殊号信,一路便有人次第传来,犹如烽火,直至沉沙谷外。此事虽然布置缜密,但世上没有万无一失的事,这么多年来他被“不使一人”的誓言所限,事必躬亲,于此体会尤深。 ——这里的事,还是快些解决为好。 秋水亭那厢,交由南宫损打点善后:将已成废人的萧谏纸送回驿馆,次日一把火烧了屋舍,在余烬里找到谈大人尸骸,以及垂危的萧老台丞。死里逃生的驿丞、仆役,说不定还有几名随行的院生,将指证老台丞与副手爆发激烈口角,一言不合大打出手;谈大人不幸为台丞所杀,老台丞也受重伤,驿舍在剧斗间焚毁——考虑到“熔兵手”的威能,这也是合情理的。 承办此案之人,会在埋皇剑冢谈大人的房里,从上锁的五斗柜中搜出一封誊写到一半的密疏,详载萧谏纸以“古木鸢”身份召集不法、意图谋反的劣迹,显然台丞副贰发现不对,暗中搜证,不幸事迹败露,遭致灭口。与他亲近的院生们也能作证,副台丞的确是经常关在房里涂涂写写,忧色甚深,也屡屡派人往青苎村调查妖刀案。 待镇东将军拿到迟凤钧迟大人的自白,对“姑射”所为供认不讳——当然也包括平安符阵营做的——差不多就能结案了。为防慕容柔或偏袒萧谏纸,或避免被牵连究责,而选择不办此案,迟凤钧已事先准备了一份口供,算准时间,派人星夜递京,密呈刑部尚书陈弘范。 陈弘范与他同榜进士,交情甚笃,是迟凤钧离京前,少数私下还肯与他往来的同年,长袖善舞,乃天生的官场料子。陈大尚书攀附任逐桑,对陛下的好恶了如指掌,知独孤英与萧老台丞梁子可大了,岂会放过揭穿谋反大案的机会? 而在火场中被熏坏了喉舌的老人,将无法为自己的罪行开脱。以南宫损办事牢靠,说不定会折了萧谏纸的手臂指头,让他连写诉冤状也办不到,但在殷横野看来毫无必要。 ——哀莫大于心死。 萧谏纸啊萧谏纸,还要再失去什么,才能让你生无可恋,束手就缚? 隐圣回过目光,见“巫峡猿”从古庙里扶壁而出,以伊黄梁绝不轻易示弱的性子,显是受伤非轻。生性软弱的人最痛恨示弱了,除非想掩盖其他地方。 老人的目光在他臂弯的黑袍停留一霎,是足以意会徐沾既死,又不像起了疑心的一弹指间。猿面眼洞中露出愧色,当然不为杀死徐沾,而是为了围战“高柳蝉”的凄惨结果。 殷横野给了个嘉慰的眼神,伊黄梁愧色更浓,垂肩低首,不自觉地泄漏一丝窃喜。他转向手持眉刀警戒的少年。“办完最后一件事,便带你家主人回去,好生静养。”一指崖边倚着巨禽、胸凸起伏紊乱的残疾老者: “……杀了这厮。” 伊黄梁猛然抬头,不意牵动伤处,弯腰剧咳起来。阿傻收刀于臂,一个箭步窜上前,似欲搀扶,伊黄梁却竖掌示停,捂住口鼻血溢,嘶声哑道:“先……先生有命。”伸手指向七叔。 ——你也是耿耿于怀啊! 殷横野不露笑意,回眸将少年的反应全看在眼里。 岳宸海能忍过双手断筋错骨的残忍苦刑,捱过雷涎续脉、复健萎肌的剧痛,能从插花图册悟出《十二花神令》绝学,坚忍不拔,资质绝佳,说是万中无一的拔尖苗儿,怕是异见不多。 这样的人才,无论做为刀尸战将,或继承血甲门的衣钵,俱是我方阵营之幸。 只消“古木鸢”一方,没在他那俊美异常的小脑袋瓜子里留下什么毒根的话。 阿傻有张看不透心思的面孔。不是空洞无神,而是望之不进。 殷横野永远记得活着走出医庐的少年伊黄梁,在深山野岭间漫无目的地行走,直到遇见自己时的那张空洞的脸。那是心中的一切俱已崩溃,却什么也捉摸不着,被所信所爱彻底背叛、彻底蹂躏粉碎,没有留下任何东西的表情。 可以从全然的隳坏中重新捏塑的,才是最纯洁。 殷横野因而将他留在身边,悉心教导,和徐沾、南宫损这种略加点拨便放其自生自灭,见有长成才予以收割的野子不同。 但岳宸海并不是这样。 少年对大夫的孺慕感激或是真,此外他们没半点相同。殷横野时常想,伊黄梁不知多久才能明白,岳宸海是比他更加优秀的刀客、武者、掠食兽和幸存之人。他若是锐利但易碎的水精,少年就是一团看不透的黑,可能是炭,也可能是铁,关键是你永远无从知悉。 阿傻转落刀尖,没有多余的动作,清澈的眸光射向悬崖边的猎物。 殷横野以为他犹豫了,然而下一瞬少年已电射而出,眉刀紧贴腰畔,再出时便要将老人由颔至额一分为二,直到撞入一团无形气劲,雏豹般的矫姿倏忽趋静,终至不动—— 要不是殷横野急运“凝功锁脉”,高柳蝉怕已摊成俩羊片,流得一地肝肠。 阿傻的刀决杀非情,不加思索,一如斩杀平野空时。 他目露嘉许,确定少年看进眼里,这才解除了锁限。“匡啷”一声少年持刀撑地,积汗溢出乌檀虎面,单薄的背脊剧烈起伏着。 “素心如可教,愿染古人风!”殷横野捋须含笑,却是对伊黄粱说。“你等速循后山密径,返回静养,沿途须得谨慎,万勿大意。这孩子你教得很好。”笑顾少年:“好生保护你师傅。”算是定下二人的名分。 忽听一把哑嗓低哼:“……对你来说,诗便是这般用途?涂脂抹粉,好让满嘴鬼话听起来不那么无聊?”语声虽弱,不知怎的似金铁铿鸣,却是捂腹瘫坐的屈咸亨。 殷横野也不着恼,笑道:“屈兄虽欲讨死,无奈我不受激耳。青锋照亦读圣贤书,将人绑上秘穹,又或埋名掩脸,黑衣夜行时,屈兄想得起圣人之言么?我甚好奇。” 屈咸亨面色灰败,身下泥地一片乌褐。以这般巨量出血,恁是身强体健的年轻人,也撑不了多久,况乎年迈身残?伊黄粱无从揣测先生的想法,但保高柳蝉一命的准备还是要有的,脑海中飞快闪过几种手法,掂量手边能用的,有哪几条能留住最多清醒灵智;为防先生唤用,倒也没立时便走。 面对犀利诘问,屈咸亨未见动摇,仿佛殷横野之说肤浅至极,连理会的必要也无,翳眸仍是直勾勾望去,不偏不倚钉上殷横野。 “我的两个师傅……都是心性高远的人,是你这种人怎么都比不上的。” 殷横野听老人自顾自说着,植雅章的面孔倏又浮上心头,微笑不变,目光却有些冷蔑,怡然道:“心性高远,也须有合衬的手段,方能立身处世。植掌门择善固执,可惜是不知变通了些。” 屈咸亨像是没听出他的讥讽——又或毫不在乎,殷横野简直不知道哪个更令人恼火些——兀自喃喃,却与他说到了一处,附和得出人意表。 “……是啊,为什么他们的武功剑术,不如你这等样人?” 连被附和都令人火冒三丈,儒门九通圣之首有些哭笑不得。难怪这厮能与萧谏纸合作,认为萧老儿目中无人神憎鬼厌的,实该认识下此君,方知天外有天,寰宇辽阔,无奇不有。他甚至没用上半个脏字。 你连问他“什么叫‘这等样人’”都像在骂自己。殷横野不露愠怒,和颜道:“武到巅峰,殊途同归。至高境里,本就是虚无一片,有些人心系苍生,实则俗事萦怀,如身在地面仰望天空,徒然想像云影万里,已至巅顶,却不知太虚之中本无一物,日头映照近地之气流,投下影子,凡夫俗子以之为高。 “站在地上,误以云高,岂有攀升至高的一天?我不过是看穿了云影,望见真高处,戮力以求、孜孜不倦,方能到达。” 他知青锋照尊师重道,言语间对植雅章满是不屑,想激他一激,孰料屈咸亨置若罔闻,居然还露出若有所思的神情,仿佛被这番话触动,将有颖悟。 饶以殷横野的修养,亦不禁微敛和悦,哼道:“屈兄一心求死,我却不能使你如愿。世上有一部秘法,曰‘紫影移光术’,据说能深入脑识拷掠机密,只是痛苦异常,当者宁可一死。我需屈兄活着,可未必是好活,养成活尸一般,亦不妨我之用度。” 屈咸亨呆若木鸡,片刻才摆了摆手,似嫌话语扰人,只差没做出噤声的手势。 殷横野陡然怒起。这帮人……一个个仗着我不能杀,这般作死!萧谏纸如是,这样貌丑陋的死残废也是!屈咸亨,真以为我不敢杀你?微微冷笑,从怀里取出一只长不足三寸的小匣,雕成了具体而微的棺木形状,维妙维肖,以符箓血炼紧紧缠缚,异常精巧,却透着一股莫名的阴森。 伊黄粱远远见着,失声脱口:“这是……‘尸踞丹’!” 尸踞丹虽有个“丹”字,却非丹药而是蛊,其性奇冷嗜血,只有青姑木能够羁勒。未孵化的蛊卵可放置百年而不坏,以青姑木制成的器皿贮存,遇血肉即破卵而出,寄生蚕食。 尸踞蛊一沾伤口,立刻止血合创,但绝非治疗,而是避免宿主死亡、断了粮食的本能;待蛊虫寄满全身血脉,血液流动降至低点,整个人进入假死状态,延长存活时间,直到被吃尽血肉为止。 因尸踞蛊不吃心、脑、髓的特性,此丹过往在游尸门,被上尸踞部视为拷问、折磨顽抗者的手段。俘虏进入假死状态后,再以“紫影移光术”搜索心识,取得情报。自“血尸王”紫罗袈亡故,江湖已久未听闻此一毒刑。 伊黄粱从青姑木制的棺匣认出了尸踞丹,但“紫影移光能读心识”一说太过虚渺,若有闪失,古木鸢一方最有价值的资产随风消逝,损失不可谓之不大,连忙提醒:“先生!此物未免……还是让我……” 殷横野冷道:“不必!”省起疾厉太甚,然而心怒未平,罕见地未出温言,蹙眉道:“你怎么还在?速速离开,我有区处。”伊黄粱何曾见他说翻脸就翻脸,一下子有些懵,讷讷闭口未敢起行。 蓦听屈咸亨哼道:“原来你干得这些伤天害理之事,是因为练到了三才五峰之境,自以为高人一等,可以把余人当作刍狗一般,任意搓圆揉扁,以为消遣?” 殷横野怒极反笑,以手中小棺遥指,难得露出一抹轻佻鄙薄,略损高人气度。 “屈兄何以教我?” 垂死的残疾老人摇摇头。 “没什么。只是我偶尔会想,是什么教你做了这些事,没想到理由居然这么无聊。”眯起浊眸,视线未如先前的锐利冷彻,反有些温润似的,就这么穿透了殷横野。“到底是什么……把你吓成了这样?推着你碾过了所读的诗书、所听的教诲,碾过你希望成为更好的人的想望……那一定是很可怕的物事,是不是?” 殷横野微微一怔。 (他这是……在同情我么?) 住口,你这丑陋不堪的蠢物……是我,是我挫折了你等卑微的抵抗,教你等双膝跪地,尝着失败的苦果挣扎待死……是谁教你,用这般恬不知耻的冒犯言语,同我说话! 崖上诸物皆凝,下一霎,无形枷般的锁限以儒者为中心轰然迸散,不止屈咸亨与金鹰被推至崖畔,往深渊滚落无数崩石,伊黄粱、阿傻亦站立不稳,被平推数尺才仆地。殷横野捏断棺匣血炼,嘴角微扬,目绽凶光。 (……屈咸亨!) 而复仇的甜蜜果实,转瞬即至。 山道彼端,两抹黑影一前一后,飞也似的朝古庙掠来,两人距离越拉越远,明显看出根基有别。后头的小个子气不打一处来,却怎么也追不上,索性使出“先喊先赢”的泼皮路数,冲殷横野一迳挥手: “……喂,对子狗!老子从阎王殿回来收拾你啦!快把你的狗头洗刷干净,自扭下来摆好,老子一高兴,给你烧点纸啊!”难为他全力追赶之际,居然喊得毫不含糊,却不是奇宫聂二公子是谁? 前头那人越来越近,几个起落间已至一箭之外,浓眉大眼,难掩忧急,正是耿照。 殷横野几欲大笑,握着棺匣未放,转头笑顾老人:“终于来了能杀的……你该不会以为,耿照是不能毁掉的棋子罢?”忽觉有异,见屈咸亨撑着伏地不起的角羽金鹰,巍颤颤地起身。 耿照远远望见身穿灰袍、脸戴半面的熟悉身影,胸中不禁一痛。 先前对自己的刀尸出身若还有一丝不谅解,此际亦都烟消云散。奔行间他无数次告诉自己:“七叔一定没事……七叔一定没事……”见老人撑着巨禽站起,佝偻的侧影还是那样令人心生倚赖,一如童年相伴照拂的每一天,不禁强烈感觉自己的不孝和不懂事,又何其庆幸没有来晚,誓死护七叔平安下山,偕与木鸡叔叔团聚。 少年记着老台丞的吩咐,苦苦抑制叫喊老人的冲动。 然而七叔并没有转头,没有看他,仿佛不知道他的阿照正拚命赶至,眼里只有身前的隐圣。耿照已近到能听见两人间的对话。 殷横野见老人撑起,吃惊的程度还不如看见活绷乱跳的聂雨色。 回光返照更好,人死前残力积聚,用尸踞丹封将起来,没准能保存得更久。他对紫影移光术没什么把握,横竖屈咸亨也不是能拷问出什么的人,更怕苦刑之下,他故意说些不知真假的东西,遗祸愈烈;既不能说服招纳,本来就只能死马当活马医。 却听老人喃喃道:“……我本以为你是心性扭曲,如今一想,你对武学的见解也不对。”独臂捏着剑指,随意比划几下,指尖带风,隐现低啸。 殷横野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,就像被蝼蚁批判了生活态度一般,与其说是生气,不如说是哭笑不得。“你说得越多,他便死得越惨。”一指耿照。“要怪就怪萧谏纸罢,你实不该信他那套‘势不可杀’的荒唐言语。到了老夫的境界,世上无人不可杀。” 屈咸亨恍若未闻,望着搅风挥云的枯瘦指尖,填满血渍的干瘪嘴角微微一扬,居然笑起来。 “我终于懂了……奇怪,忒简单的道理,怎么这么多年来我就是不明白?” “恁你弄什么玄虚,也改变不了养子的命运。”殷横野冷笑,下定决心,拼着不要刻印在刀尸脑中的古纪绝学,今日亦要让这老残废悔之莫及,匍匐在他身前哀告忏悔,只求能教爱子早些咽气。 屈咸亨自见不着他心中所想,却想起还有这人在同自己说话,终于抬起眸光,正色道:“你的武道未必是错的,但不是唯一的一条。太虚片云,并非空无所有,‘空’与‘有’本是相对之物,没有头顶的云影,岂能显出其上的万里虚空?” “……你说什么?”这下子轮到殷横野懵了。 “换个你能明白的说法好了。”老人淡然笑道:“你凭一己聪明,能看穿云影之上,尚有万里虚空,终于找到通往武学巅峰的大道,殊不知这只是其中一个方向而已。 “当你想看顾的人越多,便须看得更远,站得越高……终有一日,须得站到虚空万里之上,才能将天下纳入胸怀。我两位恩师不如你处,仅是较你这畜生不如的东西活短了些,更无其他。” 殷横野听到后来,才知是辱骂自己,眦目欲裂,气劲发在意先,钗飞发散,咬牙狞笑:“匹夫尔敢!”正欲发动锁限,忽觉周身气息一滞,全然不听调用;下一霎,气旋流转反向成涡,由极缓至极快、由极静而极动,虽不及他的“凝功锁脉”动念即生,力量却极其强大,扯得他立身不稳,两丈方圆内天地震动,风云俱涌,全聚于两指之间。 异漩的中心,屈咸亨剑指朝天,蓬发飞扬,身子被周围风暴似的气流托起,鞋尖离地冉冉飘空,飞旋的草屑碎石依稀划出气旋的形状,以锁限所及的两丈范畴为基,以昂起的剑指为轴,形成一个极尖极狭的倒扣漏斗。 老人离地三尺后不再浮升,气旋持续绞扭,转眼至极,在地上钳出一个两丈直径的大圆,似将连地拔起! 山道上,聂雨色瞠目结舌:“我干!怎么又来一个三才五峰级的怪物?这人是谁?单臂驼背……文武两榜里谁长这样?” 耿照心中一阵不祥,提运十二成功力发足狂奔,一头冲进草飞沙卷中。 殷横野的骇异只怕无人能及。 在场无人较儒门九通圣之首更明白:屈咸亨这一剑,非但晋入三才五峰之境,且与文榜的隐圣不同,殷横野是修为已至,故能催动峰级异能,以达到分光化影、凝功锁脉的效果,对上寻常高手自是无往不利,与同为峰级之人相斗却无甚优势。 武榜之人则是将峰级异能往战斗的路子上练,或将本身的招式武功练到极致,以达峰级水平,在峰级战斗中极之占优。 屈咸亨身负“天功”,已将草堂秘传“寒潭雁迹”剑式练至化境,不受残缺所限,离三五之境只差一步;濒死领悟,自是在这个基础上迳行突破,是以他性命垂危、经脉受损,内功不及,犹能调动风云,凝锁外物,靠的就是精纯至极的无上剑意! ——杀人之招,有什么比这个更可怕的! 殷横野肝胆俱裂,只恨慢了一步,被锁入气旋中,“分光化影”的效果大打折扣,眼看是逃脱不得,提运功力至平生未有之境,奋力凝住,同一时间内,龙挂气旋轰然劈落,如一柄长逾数丈、宽如椽柱的骇人巨剑,地面两丈圆裂倏然两分,迸出一道穿心直径般的巨大剑痕! 殷横野豁尽全力,将自身锁限当作盾牌,欲以内力修为的优势,挡住这沛然莫之能御的剑意—— 指剑落下,气盾倏然两分,殷横野还来不及惊骇,一斗萧谏纸“八表游龙剑”的记忆浮上心头,锁限再凝,又瞬息被斩开,然后再一霎凝起……与在百品堂时不同,殷横野早知萧谏纸必出此着,气定神闲、以逸待劳,方能倾刻以千百度反覆施展锁限,将巨爆的气劲消弭于无形。 但屈咸亨的剑意不是气劲鼓爆,几乎是无物不摧,殷横野的“凝功锁脉”在剑指之前,就是倏然两分的下场,其薄如纸,毫无作用。隐圣豁尽年迈之躯里的每一分内息,连结数百道锁限,只为在这短短的数尺之间,挡住遥遥挥落的两根指头而已—— 气旋劈地而散,殷横野单膝跪地,双臂交叉于顶,终于还是扛住这雷霆一击。 在剑意透体的一瞬间,他感觉沸如炽铁的功体上似有一丝难以察觉的小裂痕,被屈咸亨的剑意戳个对穿,有什么东西似乎迸裂开来,倏又合拢如常。 他已经不知有多少年,没再领会过这般魂飞魄散、又精疲力竭的恼人感觉了。 隐圣一时难起,索性盘膝提运内息,遍走周天,以确定经脉无损;见屈咸亨踉跄坐倒,满面灰败,生命将至尽头,暗叫:“不好!”棺匣飞出,究竟是三五境界的手眼,劲力拿捏奇准,匣盖在他身上撞开,点点蓝芒黏上老人腹侧伤口,冒出细细冰烟。 屈咸亨无力挣起,不知从哪里摸出柄角锥,晃着金属钝芒,奋起余力,掷向隐圣,准头却差了一些,贴殷横野肩臂掠过,黏飞一丝鲜血,没入身后七八尺处的地面。 殷横野掷棺后已无长力,勉强避过,身子一歪,登时倒地。伊黄粱以为他被暗器射倒,吼得撕心裂肺:“……先生!”冷不防一抹乌影掠至屈咸亨身后,眉刀贴腰而出,老人顿时身首分离! 尘沙挥散,耿照跃入战团,赫见首级冲天而起、鲜血泼地,心魂欲裂: “不————!” 第二五五折、孤魂血祭,动地龙吟 垂敛灵识,眼鼻心观,殷横野内息倾刻走完一周天,确定经脉无损,原本空空如也的丹田冒出丝丝真力,这是将“阴谷含神”作用于己身的特殊用法;这时肩膀才得触地,儒者睁开眼睛,一跃而起,刚好看见屈咸亨的头颅旋飞直上、阿傻还刀于腰,须眉戟张: “……胡来!” 指劲飙出,心念电转间又及时自抑,飕的一声削过少年颊畔。 阿傻翻身栽倒,随即跃起,“深溪虎”的面具却留在地上,单边系绳已断,显是代主人挡下一指。苍白的俊颜逆风转过,正对上耿照由震惊、骇异,旋被无尽怒火所攫的赤红双眼。 “……殷横野!” 暴喝声中,黝黑结实的打铁少年纵身挥掌,却是扑向主谋。 “好决断哪,典卫大人!”殷横野冷笑,单手负后,迳提左掌,挥开少年疯狂盖顶的绵密掌势,“砰砰”的气劲撞击声不绝于耳,隐有风雷震响,轰得伊黄梁阿傻二人五内翻涌,势极烜赫。 伊黄梁站立不稳,被阿傻一把搀住,还想留在当场为先生掠阵,殷横野从容应对间,不忘回头一瞥,目光如电:“走!”伊黄梁罕见他发怒,料想阿傻这祸闯得不小,只能待先生怒气渐息,再解释少年乃是情急护主、并非故意,扶着阿傻匆匆退去。 耿照恸怒已极,幸得萧谏纸提点,须全力应对殷横野,勿乱阵脚,方能争取生机—— “我不能劝你别去。你也不会听。”形容枯槁的老台丞仿佛老了几十岁,说话时,仍无片刻放开怀中焦尸,却似无所觉,模样既骇人又可悯,难说其神智还正常否。 “记住两件事,没有棋子是他不能舍的,包括你,此一也;其二,要逃,你现在就可以逃了,机会大些。若然遭遇,只想着逃,是逃不了的。要打才能逃。” 耿照强抑满腔悲愤,不去想为何是阿傻砍下了七叔的头颅,尽展平生所学,薜荔鬼手、无双快斩、摧破义、寂灭刀……疯狂攻击眼前的仇敌,可惜除了极度的愤怒悲痛,诸般心境无由而出,迳以绝强的内力推动招式,一力压碾。 殷横野每接一记,少年匪夷所思的宏大功劲便如山洪潮浪,蜂拥而至。老人顺势导入,遍行诸脉后才又散出,因抵御至极剑意而耗损的真力,随飞快运转的周天搬运逐渐恢复,速度亦是匪夷所思。 换作他人,劲力入体之际,经脉便已严重受创,然三五境界的周天诸元有着超乎想像的坚韧,才能化冲击为刺激。待耿照察觉时,蓦地殷横野仰天大笑,震得少年踉跄坠地,五内翻涌;未及起身,殷横野单掌拍他胸口,两人再对一掌,耿照犁地丈余,撞入古庙阶台,大口呕血,全身的骨骼几欲散架。 “存没抱冤滞,孤魂意何依!亲长曝尸,典卫大人无动于衷,世间至哀,莫过于此。”殷横野摇头慨叹,眼中却掠过一丝残忍快意。耿照想起在三奇谷外,此獠对红儿的鄙薄狎戏,复添至亲之仇,怒火压过肉体创痛,灵台反倒澄明起来: “他未使那神出鬼没的身法,也不像运起传说中的‘凝功锁脉’的模样……莫非七叔适才一击,仍是重创了这厮?”思及七叔,莫名涌出气力,拨开大块砖碎,奋力挣起。 殷横野正欲补上一击,突然一声尖唳,原本奄奄一息的金鹰振翅扑起,拖着巨大的身躯昂颈猛啄,一迳攻击老儒。 殷横野心中暗忖:“岳宸海砍了你家主人的脑袋,怎不见你舍命报仇?无智畜生!”瞥见金鹰身侧、翼缘点点蓝芒,却是它不肯离开故主,七叔绝命后,尸踞蛊虫另寻新鲜血肉寄体,金鹰满身创伤,顿成目标。 金鹰染上尸蛊,自知无悻,奋起余力扑将上来,恐打着以蛊渐敌、同归于尽的主意。 殷横野陡然会意,不禁蹙眉:“……扁毛畜生,好精算计!”岂容近身,一指点出,漫天劲风如剑织网,数不清的削切异响交错,拖着最后一口气的角羽金鹰如遭凌迟,余势所及,巨躯被扫出悬崖,可惜已无半点振翅气力,失速疾旋间撞击崖壁,直至身影隐没都再无声息。 耿照不知巨禽何来,见殷贼出手,暗自心惊:“不过片刻,他竟能运使‘道义光明指’……好惊人的聚息复原之力!”见聂雨色奔至,还未发话,苍白俊美的小个子甩落肩上绳桩,一溜烟跑进庙里,只抛下两句: “干得不错!再撑两招……再撑两招就好,不会很久的。加油加油!” 便是不让耿照再打,他也舍不下仇人。少年抡了抡臂膀,活动活动肩颈,双臂圈转,踏地的瞬间,单掌直入中宫,正是三奇谷帛书《圣如意轮殊胜法门品》所载的“摧破义”手法。 此乃“一力降十会”之法,耿照倚之重挫狼首,最终将他押入越浦城尹大牢。此际不比先前一轮猛攻,耿照收拾心情、不作杂想,以帛书心法推动掌势,非具其形而失其神,果然殷横野“咦”的一声,不禁失笑:“来得好!”也以掌法相应,后发先至,使的亦是“摧破义”重手法。 砰的一声双掌相交,耿照身子抛飞,借势而退,殷横野发现中计,“道义光明指”动念即出,直标耿照咽喉! 《圣如意轮殊胜法门品》是三奇谷内的佛门武学典籍,当年以“行空”之名结交医怪、死魔,入谷同修的殷横野岂能不知?按出身分配,这部说不定便是他负责抄录的。 耿照故意施展“摧破义”,激起他的好胜心,却在对掌之际改使白拂手,借力遁走,平白浪费了殷横野一合。“……第一招!”他对古庙中喊道,抱头滚地一沾即起,勉强避过逼命一指。 岂料殷横野虚晃一着,待少年背转身去,真正的杀着才出,指风如电,眨眼已至耿照背门! 但这仍在耿照的预期之内。 少年不顾生死,翻滚间闭目凝神,遁入虚空,见神识中一片滔天血海,仿佛呼应着痛失至亲的悲愤欲狂…… 耿照起身疾旋,掌刃劈出,滑顺得无一丝滞凝,刀风无声无息,与无匹指劲双双抵销于虚空之中,然而刀势未停,周身无隙可乘,就这么与殷横野交错而过,一瞬消失的指风刀气才又不知从何处复现,已失所向,四散开裂,毁去地景无数。 ——寂灭刀! 这手原是豪赌,毕竟“寂灭刀”的真髓少年掌握不足三成,刀法虽妙,却不比刀境出神入化之能,若不能发挥威力,此举等同自杀。但“道义光明指”本来就难以抵挡,不出此招,连一搏的机会也无。 殷横野听取过关于“寂灭刀”的报告,亲试其威却是头一着,不觉微凛:“杀了耿照,要往哪儿套取刀谱去?”屈咸亨已然身亡,天下五道间,再无人能如他一般,炮制出耿照、岳宸海这等质素的刀尸;杀掉一个,录得完整刀谱的机会便少一分。 隐圣突然犹豫起来,估量着该不该放耿照一马。 少年挣得千金不换的喘息之机,朝庙里大喊:“……第二招!” “你这人就是半点折扣也不能打的,是不是?” 聂雨色扯着一块黑幔跃出庙门,绕着庙前的空地东奔西跑,黑幔始终源源不绝地从庙里顺出,被他东绕西缠扭得布绳也似,绕着三人围成了每边约三丈长的等边三角。 殷横野自不知这黑布是屈咸亨带上来的,被聂雨色一条条接起,但想也知道是布阵手段,刻意顿了顿,待他绕成三角,光明指戟出如电,黑幔绳圈被数不清的纵横指劲划成了片片蝴蝶,漫天飘舞。 耿照甚至不及阻止,怕也无从阻止,拚命争取的两招时限就换了这个,不由得瞠目结舌。殷横野笑顾聂雨色:“阵法虽然玄奥,终非武功敌手。我年轻时亦颇爱奇门术数,如今思之,坏事的也多是奇门术数。” “那是你烂。”聂雨色咂咂嘴。“阵布完啦。你要倒楣了知道吗,对子狗?” “就靠这个?”殷横野接住一片飘落的碎幔,讥嘲、惋惜兼而有之,仿佛要再杀死聂雨色一回,也很不得已似的。黑幔上以深墨密密麻麻绘满符篆,从聂雨色拉出庙门他便注意到了。但还是老话:阵基已破,再繁复精微的符箓,不过是废物装饰。 殷横野稳占武力优势,不惧两名黄口小儿,聂雨色弄什么玄虚,听完再杀也不迟。 “谁跟你阵基?这又不是符阵,是血祭。” 聂雨色冷哼,趿着鞋啪答啪答满地乱走,举起两根指头,活像是个和笨学生解释的不耐烦老师。“鲜血和牺牲,乃是血祭的两大要素。牺牲就是破坏,你搞的破坏,回到你身上的阵法就越厉害;你方才亲手绞碎这些布条,完成牺牲,满足了头一项。” 殷横野一嗅碎幔,果然闻到涸血气味,敢情幔上所用不是什么深墨,而是鸡血牛血一类。但聂雨色所说,仍属无稽。 血祭在阵法中属偏门,非是威力不大,也不是有好生之德的冬烘因由,纯是施行不易:祭祀用的牺牲最好由敌人亲手所杀,还要取得敌人之血方能施术,何不趁取血时痛下杀手,弄个血祭做甚? 殷横野怡然笑道:“你这便要来取老夫之血了?” “不,这也办好了,对子狗。”聂雨色也笑了。 “血祭最麻烦的地方,就是只能用来对付笨蛋。” 伏地一按,所压正是七叔掷出的那枚角锥,就听殷横野的怒喝骤然收音,仿佛在数里之外;无数指劲锐光被裹入凭空升起的、约两丈见方的四角锥型,轮廓若有似无,只有被内里之人轰击阵缘时才略现光影,否则便是一团突如其来的浓雾。 但见其中灰翳扰动,伸手不见五指,哪还有殷横野的踪迹? ◇◇◇ 蚕娘睁开眼睛。 檐外午阳正艳,依旧不闻蝉鸣,可见封住内监的阵法尚在运转。 她身上的衫裘还是原本的模样,连敞开的两衽稍稍滑落、小露圆润香肩的模样都与昏迷前如出一辙,只是从天井内移到了屋檐下,稍避溽暑骄阳。 聂冥途就没这等运气了,他躺在天井中央,就是原本他走出北屋、弯腰同女郎说话之处,仰躺着一动也不动,便是还没死,晒将下去也是死路一条。 “别理他,让他反省反省,猥琐死了。”说话的男子坐在蚕娘身畔,两条腿伸下阶台,又踢又晃的,仿佛调皮捣蛋的小孩。蚕娘最后见着在聂冥途手里的那枚金属号筒,正在男子的五指间次第转动——这本是用铜钱玩的把戏,不曾想他以管状物来玩,居然同样出色当行。 然后蚕娘看见他另一只手拿着的,连着流苏细杆的猪腰型丑面,忽明白来人是谁。 尽管她们上回见面时,他的声音并不是这样,体型外貌也不是。 “你算计我。”女郎轻道,带着危险的静谧。 “我真要算计你,就不是现在这样了。”男子——其实“少年”应该是更合适的称呼——咧嘴一笑,十足天真。蚕娘撑坐起来,拉了拉衣襟,狂怒算是平息了,但心里还是极不舒坦,一指天井两处血泊里的惨烈尸骸,冷道:“他们难道不是你的人?” 男子摇摇头。 “他们是交易的一部份,算是某种……试用品罢?” “用在哪里?”蚕娘好奇心起。 男子笑而不答,神情有些尴尬。 女郎恍然大悟,登时无名火炽,冷笑:“你要杀我,犯得着弄什么试用品来?宵明岛你爱来便来,打架我随时奉陪,用这些阴谋诡计算什么?” 男子露出受伤的神情。“你这样说好像我很坏似的。我可是专程来救你的,好在赶上了,要不那头猥琐的畜生不知道要对你做什么可怕的事。” 你最好是不知道,女郎心里啐了一口。蒲轮瞽宗干的事情,用“可怕”两字形容都太轻巧了;相较之下,狼首聂冥途之流便如男子言,只能说是“猥琐”而已。 她板起脸孔,用能想到最严肃的口吻,以免被男子打哈哈混过去。“殷横野是给了你什么好处,让你搞这一出?” 男子耸耸肩,倒是爽快回答。 “赤心三刺功的古摹本,是玉龙朝传下的,比司徒熸阳手抄的那部更加久远,我让七指看过了,千真万确。六极屠龙阵就没这么好运气了,只有心诀而已,聊胜于无。这两件是我蒲宗数百年来亟欲收入府库之物,换作是你,也会答应这笔买卖的。” 殷横野以《赤心三刺功》和《六极屠龙阵》为代价,买通普天之下最擅长暗杀的蒲轮瞽宗,请他们将来代为铲除某个人。 且不说这两部是蒲宗久寻不着的宝物,光是“先付酬劳”这一点,便足以教人食指大动。然而秘笈所载,不知真假,若然收了假物,岂非白送一单?为此,殷横野提供了一个更诱人的建议: 挑选三名合适的人修练两部宝典,大成之后,由殷横野为蒲宗物色一个合适的对象,一试真假。倘若是真,蒲宗先收了酬劳,将来自须为殷横野刺杀一名对象;倘若为假,交易便一笔勾销,一拍两散。 “……我就是那个‘合适的对象’?”“蚕娘表情阴沉。男子以杆尾挠了挠脑袋,不无尴尬地陪着小心:”又要武功绝顶,又得是魔宗正传……你知道,世道不好,本来就很难找嘛!“ 蚕娘气不打一处来,哼道:“武功秘笈就是要拿来练的,偏你们蒲宗是光收不练!你的‘万里长驱’神功不是号称千面无相么?吹得忒满,拿来练练不就明白真假了,犯得着寻我晦气?” “我不能练。”男子摇头。“蒲宗只负收藏保全之责,这是祖宗家法。”见蚕娘噘着小嘴还要说,语气一转,冷道:“你今天弄到这般田地,还没反省么?桑木阴与蒲宗一般,均负职责,因此不能涉入武林事……” 女郎抢白:“你们收钱买命还叫‘不涉武林’?” “我便是杀了皇帝都没涉入武林!” 眸光一寒,刹那间竟有睥睨之态。 “收钱了帐,一拍两散,原是最无牵挂。但你做的那些事,哪一样不是兵连祸结,尾大不掉,带来无穷无尽的麻烦!邬昙仙乡、湖庄……这些你全未学到教训,方有今日之事!若今日来的不是我,你还有命在么?宵明岛千年以来的蚕娘之传,你要怎生交代?”